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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党的4枝野玫瑰: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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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党的4枝野玫瑰:谍色: 第一章 丁香与姚力,逃难(1)

    “爱是恒久忍耐……爱是不嫉妒……爱是永不止息……”
    神父看着眼前的两人,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真是奇怪的婚礼,没有鲜花,没有唱诗班,没有嘉宾。空荡荡的教堂里,只有他们三个人,连他都是刚从门口被拦回来的。
    神父没有打开圣经,只是凭着记忆念着颂词,语气急促,一段段跳跃着。省略了那些繁复的仪式,婚约问答后便交换戒指。
    “奇怪,刚才好像还在的……”姚力伸手在衣兜里摸来摸去,那戒指却不知什么时候丢了,他嘟囔着低头在地上寻找。
    “谢谢。”丁香看到神父束手站在一旁,眼睛却不时瞄着后门,便笑着说,“你可以先走了。”
    “主祝福你们,”神父在胸前划着十字,“主与你们同在,直到永远,阿门!”然后提着小皮箱从后门匆匆离去,似乎担心再有人来找他主持婚礼或忏悔什么的。
    姚力依旧趴在地上寻找失踪的戒指,肥胖的身体在椅间爬来爬去,样子有些滑稽。那只是一枚金戒指,不怎么值钱,却是姚家一代代传下来的,有着特殊的意义。
    “别找了,以后再买一个就是了……”丁香笑着说,心里却有些忐忑。戒指的不翼而飞仿佛预示着什么。
    站在教堂门口台阶上,已经能隐约听到市区隆隆的炮声。
    或许只是雷声,要下雨了。天边有些阴云在急速扩张,带着不祥之色,将城市上空笼罩。
    连郊区都已经没有多少人了,而且脸带惊恐之色,好像世界末日即将来临。街道两边的商铺都紧闭大门,有些还在门前砌了围墙。有人在往窗户上钉木条,“乒乒乓乓”的声音分外刺耳。碎纸片在风中旋转,也是张皇的样子。
    姚力跑到街角东张西望,想寻一辆人力车,但看来是徒劳的,他满脸都是沮丧之色。
    “大家都走了,”丁香走过去,拉着他的手轻声说, “我们也走吧……”
    两人是在广州沦陷那天离开的,搭乘一艘货船。船是双桅杆布篷顶大木船,除了装货,还顺便捎带了十几个逃难的。
    除他们两人外,另有三户人家,拖家带口老老小小,看起来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一旦出逃,同样狼狈不堪,一干人挤在狭小的船舱里,守着自己的箱箱包包,面面相觑。不过比起那些没有钞票没有门道只能靠挤汽车甚至靠两条腿逃难的人,就觉得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早知道这样遭罪就应该等机票……”有人忍不住叹息。
    “这时节即使有钱也买不到机票,”有人接口说,“等机票还不如等自己长出翅膀……”说得一船人都笑了。
    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能同船逃难也算是难得的经历。大家相互照顾,一路上倒也顺利。回忆起战前的生活,忍不住长吁短叹颇多感慨,都说早知道余汉谋不可靠,就该早早做准备,不信什么“保卫大广州”的谎话,搞得这样狼狈,家业都打了水漂。最气人的是,一星期前还搞了个什么“献金大*”,也不知道那献的金都用在哪里了。
    船到一处码头停靠过夜。若是夏天,睡在外面甲板上倒还凉快,但初冬的江面,寒风刺骨,十几个人都挤在船舱里睡觉。那原是货舱的一角,被船老大隔出来捎带这些俗称“黄鱼”的难民。船老大和船员有自己的休息舱,不用跟这些人挤。
    丁香睡不着。舱顶布篷上有奇怪的光影波动,像是月光被江水反射上来,又像是邻近的渔火投射过来。细碎而美丽的花纹在幻化,似曾相识的样子。
    她扭头看身边的姚力,他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她悄悄侧过身,脸贴着冰凉的舱板,听水浪拍打船壁的声响。
    丁、姚两家是世交,丁家从仕,姚家从商。到丁香父辈这一代,家境有些悬殊。姚家的生意依旧红火,丁家的仕途却坎坷了,也是因为军阀混战,政局跌宕的缘故。
    两家子女众多,姚家两子四女,丁家四子一女,长辈就有结亲的意思。无奈有心栽花花不开,丁家公子大献殷勤,也讨不到姚家女儿欢心。她们都出洋留过学,眼界之高令他们望尘莫及。后来只剩下丁香和姚力尚未婚娶,却被人认为是最不相称的一对,双方家长眼见要失望了。
    丁香和姚力自幼相识,可说是青梅竹马,只是长大后知道男女有别,才生疏起来,见面只是点头一笑而已。
    姚力去法国留学,读里昂大学,是官费生里被称为“贵族阶级”的一群。别人是半工半读,他是半玩半读。拿外国学位只是秉承父旨,为的是光耀门楣,所以心思也不在学习上。住的是高级公寓,忙的是交友旅游。姚力为人大方,公子哥的气派,花钱如流水,一大半钱是花在请客上。公寓里经常是高朋满座,来来去去就有了固定的一群,彼此间趣味相投,将姚力的居所称为“姚家同学会”,将姚力推为会长。活动多半是打桥牌,偶尔也开一开舞会,但很少。他们自视清高,不愿给人留下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印象。谈论国家大事也在牌局间进行,并不是什么研讨会。谈论的内容,多是世界格局和各国政坛。也有谈到国内大事的,其中不乏真知灼见,但也在烟雾中磨灭。既然是空谈,就能容下各种政见,有偏向法式*共和制的,有爱好英式君主立宪的,也有空谈乌托邦的。他们后来陆续回国,也是各为其主,虽然是分道扬镳了,但私人关系依旧良好。姚力虽然被称为会长,但他很少过问政治,也很少加入论战,只顾着游山玩水,和法国姑娘厮混。混了几年,靠人代考试代写论文,拿到法律学士文凭就回国了。
    姚力回国后没有找工作,因为家境殷实,不缺这点钱,而且他以后的道路,铁定是继承家业的。他还有个哥哥,却是人憨口拙,撑不了门面。他跟随父亲出席各种社交场所,处处留名,自然引得大家闺秀名门淑女芳心暗动,但他却出人意料地追求起丁香来。
    丁香读的是师范学校,毕业后在郊区一所教会小学教书。丁香在学校里算是众人仰慕的对象,因为家境清贫,也因为学校校风严谨,她向来穿着朴素淡雅,不施粉黛。她沉静但不沉闷,也去参加舞会沙龙,虽然不刻意打扮,但有一种自然之美,在花枝招展的各*人面前,表面上是黯然失色,实际上是出类拔萃的。
    丁香吸引了一些人的眼光,有几个青年围着她大献殷勤,只是后来见到姚力的架势,都自叹弗如,一个个退却了。
    姚力一门心思追丁香,每天泡在小学里,上到校长下至校工都混熟了,都是称兄道弟的,连学生们都记住了他的模样。别人追丁香是写情书情诗,姚力写不来这些,每天都送一束玫瑰花。校园清洁工说,他每天清理的花瓣,积起来快能堆满一房间了。学校里的同事都认为两人关系已定,问丁香什么时候结婚,丁香总是笑而不答。
    按理说,丁香钓到这样的金龟婿,应该是称心如意的了,但她偏偏对姚力说不。丁香的几个哥哥嫂嫂觉得妹妹太傻,轮番上阵劝说,也无济于事。
    “除非你父亲不卖日货了,”丁香对姚力说,“我不想做汉奸媳妇。”
    姚力开始以为丁香在开玩笑,后来才知道她是认真的。
    丁香向来被家里视为逆女,因为她排日,而她父亲亲日,经常在报上发表媚日文章。丁香不喜欢谈论政治,也无意涉足其间,在她的年龄,本是不知道政治的深浅的,她的一意孤行只是出于一个简单的理由:不当汉奸。南洋华侨领袖陈嘉庚说“主和即汉奸”,她父亲不但主和,而且与日本人称兄道弟,令她蒙羞,因此要奋起反击。父女都是犟脾气,三言两语就反目成仇。丁香离家出走,住到大哥家,偶尔与父亲相遇,也是昂首而过,形同陌路。后来读师范,也是她自己拿的主意,因为读师范不交学费,可以不用父亲的钱。
    丁香和姚力,与其说是谈恋爱,还不如说是磨日子。一个是左推右挡,一个是左冲右突。一个是心如磐石,一个是水滴石穿。一个是漫不经心,一个是心无旁骛。两人就这么挂着,不紧不慢。家里人也不急,反正两人还年轻,年轻人都是爱折腾的,就由他们去折腾好了,反正折腾来折腾去,也还是百川归海一个结局的。问世间情为何物,还不是一样结婚生子?
    丁香在姚力的盛情邀请下,也到姚家做过客。姚力的父亲也是亲日的,一直和日商有贸易往来。他听到丁香的高谈阔论,只是一笑置之,并不争辩,将她看作一个爱折腾的小孩,越有人反对越是折腾,折腾到无趣便会停息。只是姚力的母亲有些不乐意,私下说:她开口闭口都是“汉奸”,明摆着是骂他们。
    姚家对丁香的宽容其实还有另一层意思,姚家有娶两房的惯例。姚力的第一个妻子可以由他自己选定,但是如果他选的妻子不合长辈的心意,或者对他的事业没有帮助时,父母就会另外帮他娶一个,两房妻子是不分尊卑的。这样,感情、家庭和事业都能得到平衡。
    丁香显然是不合长辈的心意,所以姚力的父母一边放任两人谈情说爱,一边已经开始物色第二房妻子。其时,全面抗战已经爆发一年。
    广州危急,丁香也拉着姚力参加街上*宣传,号召人民献金捐款支持抗战。人人都很乐观。但是姚力却不以为然,说根据他父亲的分析,广州是保不住的。
    仿佛应验他的话,宣传周后一星期,形势急转直下,日军在大鹏湾登陆,全城紧急疏散,到处乱成一团。
    姚家和丁家都要去香港避难,但丁香坚决不去。姚力是孝子,对父亲言听计从,不敢造次。一边是爱人,一边是家庭,姚力真是左右为难。两人发生了争执。
    “去香港又不是去日本,”姚力劝解道,“香港是英国人的地盘。”
    “香港是英国人的地盘,”丁香坚持说,“但不管在哪里,他们铁定是要当汉奸的,我们的脸上写着‘汉奸家庭’的字样,洗都洗不掉的。”
    结果是不欢而散。
    丁香在校舍收拾行李,别人都走了,这里已经成了空楼。她环视一下房间,没来得及带走的家具书籍都用白布遮盖了,姚力昨天送来的玫瑰花在书桌上显得格外刺眼。她一边锁门一边想: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回来后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丁香下楼,想到街上找人力车拉行李,却看见姚力匆忙走过来。原来以为他走了,没想到竟然还在。
    “我可要走了,”她看了姚力一眼, “你怎么办?”
    “反正已经这样,他们都走了,我只有来找你了。”
    姚力昨晚和家人吵了一架,都是为了丁香的缘故。他对父亲说,留在丁香身边是为了照顾她,找机会尽量劝她回心转意。话虽这么说,他知道丁香的脾气,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即便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
    “你这是何苦呢?”丁香说,“我能照顾自己。”
    “我怎么能放心你一个人走,”姚力从身后取出一朵玫瑰花,“花店都关门了,我在人家院子里偷摘的,还被狗追着咬。”
    “有一天你若后悔了,”丁香有些感动,眼睛一红,低声说,“可以随时离开我的。”
    “我不会离开你的……”姚力说。为了表示诚心,便拉着她的手去了教堂。
    2燃烧的城市,分手
    船溯西江、桂江而上,一路停靠码头,装货卸货,行程便拖得漫长。战事起后,内地物价涨了不少,经营水面业的老板狠发了一笔财。上水的船,装的是棉纱和洋杂等紧俏商品。下水的则运山货和药材。
    一日三餐都是船上厨娘做的,只是和船工们分开吃。船上的饭菜简陋,没有什么油水,大家有时也从岸上买来一些肉菜,相互分享。
    厨娘其实就是船老大的女儿,甩着条长辫子,在船工的目光中挺着胸走来走去。那些船工,虽是下人,衣着倒也整齐,都是官青布唐装。
    冬天水小,遇见浅滩,船工光着膀子到岸边拉纤,喊着抑扬顿挫的号子。
    丁香和姚力靠坐在舱板上看风景。沿途景色宜人,南国的冬天,依然是山清水秀。人们也暂时忘记逃难的艰辛,尽情欣赏奇山秀水。而且远离战场,悬着的心也放下了,对前程也乐观起来。
    两人是准备去投靠丁香的大舅舅一家的。大舅舅在重庆政府里供职,大舅妈和家人却住在昆明。两人需要先到桂林,再转到昆明。桂林有丁香的一个女师同学曾慧敏,丁香预先发了电报,她也回了电报,表示欢迎。出门在外,有人照应最好,而且听说“桂林山水甲天下”,两人是准备多住些时日的。
    “我们是把逃难当作旅行了。”丁香笑道。
    姚力也笑了,不过丁香看得出,他笑得有些勉强。
    “后悔了?”
    “怎么会呢?”姚力摇摇头,“只是有些头晕……”
    他是什么都要晕的,晕机,晕船,晕车,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幸好内河船不是海船,他晕得没有那么厉害,还能听丁香说些笑话。而且听说桂林已经有直航昆明的飞机,那样可以减少些舟车的劳顿。
    一个月后,船到梧州。再往上游,河道狭窄,滩多水急,即使改乘轻便的民船,也需要多费些时日,于是大家都改乘汽车经柳州到桂林。
    战时汽油紧缺,内地跑长途客运的多是木炭汽车,像只乌龟慢吞吞地爬行,有时爬山路,还要乘客下来推车。
    姚力吃了晕车药,一路上昏昏欲睡,有时斜靠在丁香的肩膀上,有时侧躺在她腿上。他在梦中紧紧抓着她的手,一直不放。
    丁香低头看着姚力。她知道他的软弱,也起了怜惜之意。这怜惜是将两人联系在一起的,比爱恋来得牢靠。他和她不一样。他从小就没有选择,都是按照家人的安排一步步走过来。读书留学,结婚生子,子承父业。这是一条坦途,他可以毫无坎坷地走到底。他也因此失去了魄力与锐气,是规规矩矩的,凡事依靠别人出主意。他跟着她,说是要保护她,其实反倒是需要她来照顾的。
    车窗紧闭,木炭汽车一摇一晃,丁香望着窗外出神。枯黄的稻茬立在干裂的田里,远处是苍莽突兀的山峰。风在空旷的田野里呼啸。
    空中有一只黑色的大鸟,逆风而行,努力拍打着翅膀,身子却定在原处。
    丁香心里陡然有些落寞。
    人在旅途,心也似在空中漂浮着,无依无靠的,如同那只大鸟。那风中苦苦挣扎的鸟的影子,一直印在她的脑里。她隐约觉得,那是一种意象,似乎预示着她的命运。
    到桂林郊区已是黄昏,他们远远看见绮丽的晚霞,将城市衬托得如同仙境般夺目。近了,才看清是满城的大火。
    汽车在南门外停住。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这哪里是美丽的仙境,简直就是人间炼狱。
    丁香揉着眼睛,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那是真实的景象。
    桂林刚经历了最惨痛的一次轰炸。那天中午,十几架日本飞机,在城里多处投下炸弹。桂林的房屋多数是砖木结构,连成一片,而且街道狭窄,火头轻易从街道这边跳到另一边,火势迅速蔓延,无法控制。烟火在城市上空翻腾,火蛇在房屋间游荡,大火从中午一直烧到第二天凌晨。
    火光直冲天空,云层好像也在燃烧,将恐惧蔓延开。原来以为逃到这里会远离战争,会得到和平的生活,但是这个燃烧的城市,将人们心底里的希望彻底粉碎。
    “逃难,逃难,逃到这里来受难……”有人低声说。多数人保持缄默。
    幸好汽车站没有被火烧,而且站外还有人力车拉客。丁香和姚力各乘一辆人力车穿过燃烧的城市。
    走近听,那火是有声音的,时而低声咆哮,发出“呜呜”的声音,像饥饿的狼群在窥觑;时而尖锐刺耳,发出“吱吱”的声音,像阴毒的巨蟒,将人们的尖叫声哭喊声一口吞噬。那火是张狂的,是带来灾难的恶魔,伸出长长的火舌肆意舔食着一切。那火是残暴的敌人带来的,也秉承了敌人残暴的本性,要将这个城市毁灭。风也做了它的帮凶,热浪带着浓烟带着焦煳味扑面而来,让人窒息。屋顶垮了,墙壁倒了,几条街巷成了火的河流,半个城市成了火的海洋。
    人在这样的大火面前是无能为力的,但也不能无所作为,扑灭火的人,逃离火场的人,从火里抢救东西的人,奔来奔去,乱成一团,人影在火光中奇怪地扭曲着。
    好几次丁香觉得人力车要奔到火里去了,但车夫一转身,又拐进另一条街。询问车夫后,丁香放弃了先去找曾慧敏的想法,让车夫拉到一家旅社先安顿下来。
    华南旅社在城中心榕湖边,有四层楼,因周围都是低矮的建筑,显得突兀一些。登记时有些麻烦,固执的服务生因为两人没有结婚证件,不允许开一间双人房同住。丁香也没心思与他理论,开了相邻的两间单房。
    姚力撩起窗帘,从四楼的窗口,能看见湖对面好几处浓烟在翻滚。火光映红整个夜空,投影到湖里,湖水好像也在燃烧。人们在忙碌,但已经不是在灭火,而是断开火路。大火已经不再蔓延,只是在废墟上肆虐。轰然一声,有堵墙倒了,火星四处激射,人们惊呼尖叫。他觉得热气在蒸烫着脸,觉得眼睛发涩,觉得大火马上就要烧过来。他回头看,丁香正在翻检行李,将两人的洗换衣服分开,好像街上的忙乱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电灯忽明忽暗,后来干脆熄了。
    丁香也走到窗边观望,拉着姚力的手说应该不会烧到这里的,这让他的心安定一些。
    隔一会儿,电灯又亮了。丁香拉上窗帘,说不知道哪里可以洗澡,边说边闻自己的胳膊,一路上没有洗澡,身上都有股酸味。她出门去找服务生,服务生告诉她太晚了,澡房已经关门,可以自己打一壶热水回房擦擦的。
    丁香回来跟姚力说了,便去打一壶热水,一盆冷水,回到自己房间里,兑好水试试水温,擦了一遍身子。
    她换好干净衣服,再到隔壁,姚力已经斜躺在床上睡着,衣服和鞋也没脱,一只脚垂在床沿,发出微微的鼾声。她在床边坐了一会,替他将鞋脱下,盖好被子,将灯熄灭,轻轻碰上门锁,回自己的房间睡了。
    第二天早晨,丁香起床后,去敲姚力的门,没有响应。她让正在楼道打扫的服务生打开房门,却见他还在睡。她知道他一路劳顿没有休息好,也不忍心叫醒他,自己先去吃早餐。
    丁香走出旅社大门左右看看,太阳尚未出来,街上已经很热闹。空气中依然有一股浓重呛鼻的焦煳味,但看人们脸色,却无异样,显见已经习惯了。
    她一路寻去,在洋桥附近找到一家米粉铺子,要一碗米粉,边吃边听旁边人聊天,说的是昨天的空袭,谁家死了人,谁家被火烧了。
    丁香问米粉铺老板,桂林是不是常遭空袭,老板说以前也有,但像昨天这样厉害的却是第一次,好几条街都被烧毁。又有人接口说,再厉害也没有长沙大火厉害,整座城都被毁掉,他的一个朋友是光着身子逃出来的,以前做点小生意,现在是身无分文的难民。
    丁香再问长沙大火是怎么回事,却没人肯说。
    她回到旅社,姚力依然未醒,便在桌上留一张字条:
    “我去找曾慧敏,很快就回来。楼外左转,过了大街,在巷口有一家米粉铺子,我刚才就是在那里吃的,味道还不错。”
    想了一下,又加一句:
    “不要走远,迷路我可不管。”
    曾慧敏留的是她丈夫余先生的地址,说那地方好找一点。余先生在一家新闻社工作,丁香问过旅社门房老伯,才知道新闻社就在同一条街上,只相距百米远。
    新闻社挂着“国际”的名头,门面却很小,只是有许多人进进出出,才显得热闹。丁香找到余先生,问起曾慧敏,余先生却说她因为怀孕快要临产,而桂林一直遭到空袭,令她既害怕又疲惫,所以上星期投奔昭平乡下余先生老家,有公婆照顾,他也放心一点。
    丁香有些失望,问余先生到昆明的行程,余先生说自然是飞机快,但是需要等机票。因为航班不确定,机票难求,先要找人担保,再向航空检查所申请购票许可证,才能到航空公司登记。最要紧的是要找关系说情,否则不知排队要排到何时。或者乘汽车,随时可以走。她托余先生订两张机票,余先生说他倒是有个关系,不过要先去打个电话问问,让她在外面等等,转身进了里间。
    屋里烧着暖炉,有些热。丁香脱掉黑呢大衣,旁边桌的一个年轻人一直偷偷打量她,她笑了笑,拿起一张报纸遮住视线,随意翻看一下。
    武汉失守,广州失守,这些都已不是新闻。长沙大火,汪副主席出逃河内,却是在她逃难时发生的大事。丁香也不在意,这些都是与她无关的事。
    “我已经委托人帮办机票的事,一有消息就告诉你。”余先生很快走出来,话未说完,就被凄厉的空袭警报打断。
    丁香吓了一跳,看周围的人,并无惊慌的样子。
    “不要紧张,”余先生向丁香解释说,“只是预行警报。”
    丁香当然知道,在广州已经听腻的,但那声音兀地响起时,还是令人心惊。
    等警报消停,余先生告诉丁香,警报经常响,但飞机不一定来,而且多数是到郊外的机场轰炸,所以人们不是很害怕,有很多人是不躲的。只是前几天连连轰炸市区,才有许多人去躲。一般人要等到第二次警报响起时才去躲的。
    余先生又告诉丁香到什么地方躲空袭,近一点的可以出城西老君洞或骝马山,远一点可以去江东七星岩。丁香笑道,昨晚旅社茶房已经告诉她了。
    丁香回到旅社,姚力已经不在房间里,等了一会儿,他才慌慌张张跑回来,问她警报的事。
    “没事的,”丁香安慰他,“你吃过早餐没有?”
    “已经吃过了,”姚力有些委屈,“我到附近走走,听到警报,想回旅社等你,却跑错了路口,问了几次路才回来的……”
    “叫你不要走远的,” 丁香捏着他的耳朵笑道,“你偏不听。”
    敌机没有来,过了不久警报便解除了。
    夜里余先生请吃饭,就在旅社旁边的“湖滨酒家”。余先生和姚力只说了几句便觉得话不投机。姚力闷头吃饭,幸好丁香能说会道,不至冷场。
    余先生看丁香美丽聪颖,而姚力却是如此平庸,便觉得老天不公,将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又看她帮他挑鱼刺,处处细心照顾,便微微一笑,不觉浪漫,只觉滑稽。
    饭后回到旅社,丁香见姚力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以为他不舒服,伸手摸摸额头,却被他一下推开。
    “怎么了?”她有些诧异,“是不是不舒服?”
    “是心里不舒服,”他有些气鼓鼓地说,“我会吃鱼的,用不着你来照顾。”
    “好了,好了,”她便笑道,“不要生气了,以后你自己吃就是了。”
    “我们真的要去昆明吗?”隔一会,姚力说。这是离开广州后,他第一次问这个问题。
    “不去昆明,又能去哪里?”她依旧笑道。
    姚力又不说话了。
    “到了这里,再回去就麻烦了。”丁香心里一动,知道他又有些动摇。
    “也不麻烦的……”姚力吞吞吐吐地说,“我听说这里也有直飞香港的飞机,几个小时就到了……”
    “要去你自己去!”丁香将脸一沉。
    姚力见她生气,也不敢再说。丁香便回自己房间睡觉。过了一夜,两人都不提这事,只是一心一意等机票。
    过几天就是元旦。桂林人一般不兴新历年的,也因为前几天轰炸的阴影尚未消散,城里没有什么欢庆的气氛。不过日军飞机也没有来骚扰。
    在这几天,报纸上已经刊登了汪精卫的艳电,全国上下一片哗然。原先报纸上还在弹“个人进止决不影响大局”的调子,如今报纸广播以及街头的演剧宣传都在铺天盖地骂着汉奸。但两人没在意这些,敌军在千里之外的长沙被截住,桂林暂时还是安全的。
    因为经历了一场大火,另外丁香的同学曾慧敏也不在,两人就没有兴致游山玩水,只到附近街道走走。
    桂林没有高楼大厦,房屋破旧,街道狭窄,在两人看来,没有一点省会的气派,只是一个略显拥挤的小城市。繁华的大街只有一竖一横,竖的是中山路,横的是桂东路和桂西路,交叉的地方就叫十字街,是桂林最热闹的商业中心。
    十字街刚被大火烧过,一些店铺只剩下残垣断壁,上面写着标语:
    “记住了!谁杀戮了你的骨肉?谁炸毁你的家园?复仇去!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人们已经习惯轰炸,在废墟上搭起简单的板棚依旧做起生意。武汉、广州沦陷后,几十万难民拥入桂林,人口一多,各行各业便兴旺起来,不论什么时候街上都挤满人,来来往往,热热闹闹。有匆忙的,有悠闲的,有欢喜的,有忧愁的,有穿戴整齐的,有衣衫褴褛的,天南地北各种口音都能听到。
    丁香和姚力在街上东看看西望望,街边店铺里的东西,自然提不起两人的兴致。到了后库街,看见一家金店的招牌,姚力想起丁香两手空空,便拉着她进去。试了几个戒指,丁香都摇头,将姚力拉到一边,说出门在外花钱的地方多,要将钱留到昆明。姚力没有说什么,两人继续逛街,出水东门,过了浮桥,来到七星岩。
    七星岩是躲空袭的最佳地点,据说能躲三万人,即便是山上落一百个炸弹,洞里也是安全的。洞口平日里锁着门,若想游览需要买门票进去。
    两人在洞口往里张望,黑咕隆咚的,一阵阵腥暖霉湿的风涌出来。
    “不进去了,好像味道怪怪的……”姚力皱了皱眉头。丁香也觉得看不看无所谓。
    两人去漓江边看月色,江风寂寥,渔火萧疏,冷冷清清的;又去榕湖里划船,凄冷的冬天,下着雨,湖里只有这一条船在荡来荡去。去看了一场老电影《火烧红莲寺》,坐在里面是为了消磨时光。
    两人过着不合时宜的日子,像丁香说的那样,将逃难当作度蜜月了。一日三餐都吃米粉,丁香说要省点钱,后来姚力忍不住,硬拉着她下了一回馆子。
    这一天中午逛街回来,见到余先生留的一张纸条,说是飞机票有着落了,让她马上到欧亚航空公司去。丁香去找余先生,又一同去欧亚航空公司,问什么时候才能拿到机票,答复却是未知。原来飞机还未有,余先生理会错帮忙人的话,航空公司只是答应将两人的排名靠前一点,只要有航班,一定保证有票。
    余先生对丁香表示歉意,她却说很感激,要请他吃晚饭。
    丁香回到旅社房间,正想休息一下,姚力却来敲门。她觉得奇怪,以前他都是要睡到吃晚饭的。
    姚力一进门便取出一枚金戒指,有些得意地说刚才他一个人去金店,让工匠按照原来丢失那只的样式照做了一只。
    “和原来那只几乎一模一样……”姚力说,将金戒指套进丁香的手指,拉着她的手不放。
    丁香见他暧昧的神情,有些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也怦怦跳得厉害。既然去教堂发了婚誓,便知这一天终要来临的。她平日里看的都是正经书,最出格的要算是《西厢记》,那张生和崔莺莺合好的片段已令她面红耳赤。她虽然害羞矜持推推挡挡,但经不住姚力从法国学来的浪漫攻势,稍微抵抗一阵便缴了械。
    夕阳从窗帘缝隙照进房间,从地板爬到床上,照在两人身上。
    丁香忽然“啊”的一声跳起来。
    “怎么了?”姚力吓了一跳。
    “都怪你……”她一边慌忙穿衣一边说,“晚上请余先生吃饭,倒给忘了……”
    两人赶到“美丽川饭店”,余先生已经等得不耐烦。
    席间,余先生问丁香到昆明的打算,她说去投靠舅舅,具体怎么安排还不知道,到那里再说。
    丁香也问起余先生的工作,余先生说国际新闻社给国内外各报刊发稿,主要是战地通讯,但他的工作是到各地采访。国际新闻社虽然人手不多,但名气很大,在香港也设有分社,将一些国际时事评论转发给国内报刊。
    然后就谈起时事。余先生说,汪精卫在香港的报纸上刊登艳电后,各地声讨不断,近来在香港发生几起有针对性的暴力事件,汪精卫的外甥遇刺身亡,其得力干将林先生被袭受伤。另外,有个商人姚先生也在住宅被人扔石块砸伤,据说他为汪精卫集团分子提供资助。
    听到姚先生的名字,丁香和姚力都是一惊,对视一眼。余先生见状,便问丁香是否认识这个姚先生,她摇摇头说只是听说过而已。
    过了一会,丁香又随意问起香港的事,余先生说报纸上都有报道的,他也没有细看。
    两人这几天都没看报,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不知,饭后匆匆回到旅社,找门房老伯借来报纸,分别寻找消息。
    丁香很快找到,将那消息指给姚力看。报纸上说,这是一群爱国学生惩治汉奸的行为,是大快人心的。
    两人面面相觑,没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了这样的事。
    “怎么办?”姚力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丁香默不作声。
    显而易见,应该去香港。因为姚力的父亲受伤了,虽然报上说伤得很轻,而且香港警方已经严加防范,杜绝类似事情发生。但姚力是个孝子,应该回去看望父亲。
    问题是:要一起去香港吗?
    姚力是这么想的,也认为丁香会这么想,这是无可置疑的。但是他忘了她的性格,既然离家出走,就不会轻易回去的。
    “报上说没事,应该没事的。” 丁香看着窗外说。
    “现在没事,不表示将来没事啊。”姚力停下脚步,“我们还是回去吧。”
    “那你一个人先回去吧。”
    “我当然要回去,” 姚力有些着急了,“我说的是‘我们’,我们一起回去。你已经是姚家的人了,为什么不回去看看?”
    “我可以和你结婚,但不会当汉奸媳妇!”丁香一听他说自己已经是“姚家的人”,也急了。
    “这不一样吗?”
    “不一样!就不一样!”
    两人说着说着,声音就大了,情绪也激动起来,很快就变成争吵。说的时候还说些道理,吵起来就没有道理可言,各说各的。两人以前也发生过小争执,最后都以姚力的妥协告终。丁香太有主见,一切都是她在做主。但这次,他不听她的了,在大事上,他也是不含糊的。
    两人相互说着难听的话,伤人的话,说到后来一个流泪,一个哽咽。然后是沉默。两人就这么赌气耗着,背靠背睡了。
    第二天,姚力醒来时,丁香正在化妆,对着镜子仔细地描眉毛,抹口红。他起身站在一边看着。
    “都是你,害得我的眼睛都肿了,怎么见人啊。” 她看了他一眼,“等一下我去找余先生,看有没有到香港的机票。”
    他乐了,伸手要揽她的腰,她一扭,从他身边滑过,拿起小提包,从里面取出一小瓶香水,撩起发梢往耳后抹了一点,转身出去了。
    “要是太难等,我们可以坐汽车回去的。” 姚力追到门口。
    “怕你受不了那个苦……” 丁香回头一笑。
    丁香找到余先生说,姚力有急事要办,必须先去香港。余先生心里在猜疑,也不便打听,又去打个电话,却得到好消息,明天就有一架飞机要到香港,海关一位官员因为临时有事,退了一张机票。
    “只有一张……”余先生有些为难。
    “一张就好。”丁香忙说,心里却想:两张就多了。
    余先生又问去昆明的机票要不要取消,丁香说只取消一张。余先生觉得奇怪,也不便多问。
    丁香回旅社向姚力解释说,只有一张机票,他先走,她继续等,如果过几天还等不到就坐汽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