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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叶飘飘: 正文 第九十九章 知凶吉

    第99章           知凶吉为子寻退路           感成败携弟齐归天
    姓方的批发商是真要买房,几天来问了郑秀丽好几次,她总是敷衍。她之所以不愿彻底回了他是多少还有那么一点很可笑的希望,想等等再说,如果政府没把纪方的房子怎么样,再做处理。后来通过省府的关系打听到所有大法分子的财产已经全部没收了,她才完全死心,姓方的再来电话,她就说房子人家不卖了,你别处去买吧。姓方的有点不快,暗骂娘们做事太他妈没谱了。
    眨眼间60多万就这样没了,郑秀丽委实心疼了好一阵子。现在弄钱越来越难,要补上这个大窟窿还真得好好花费一番心思。有时不禁就会唉声叹气,觉得今年好像风水有点不对,是不是该自己倒霉的年份啊,她渐渐认识到自己的行为似乎应该稍稍收敛点,熬过这一年再说。
    近来她的星象的确很不顺,这天,麻烦又来了。
    还是上午的时候,有一辆小车静悄悄地停在了局办公楼坪地里。下来了几个人,一个个把脸绷得就跟那群山万壑似的,终年被罩在一片令人心情郁闷的乌云里。那守门人见了都不敢上前询问,显见不是他可以说得起话的。几个人上了楼,直扑郑秀丽的办公室。一个瘦高个看样子是领头的,推开门,冷冷地说:“郑秀丽吗?”
    郑秀丽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她不认识这几个人,但政坛上混了这么多年,识人断相的眼力绝对是不差的,一看就知道这几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自己绝对惹不起,立刻嘴角浮出一丝浅浅的笑意,轻声细气地问:“你们是?”
    几个人走了进来。瘦高个说:“我们是省国家安全局调研处的。”他从皮包里拿出自己的工作证给郑秀丽看。是个处长。
    郑秀丽不觉一惊,心里直嘀咕:这帮家伙来干什么。“啊,请坐,小张,泡茶。”
    “不必了。我们来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嗯,请说,坐下说。”
    几个人坐下了。瘦高个开门见山地问:“听说你跟纪方认识,是吗?”
    郑秀丽只觉心跳有点加快,这是她这段时间最害怕谈的事,可就是这么烦人,越怕越甩不掉。人家肯定掌握了这方面的情况,否认是愚蠢的,她就说:“是的,我们是中学同学,当然认识。但是我们很多年没见面了。”
    “不对吧,据我们了解,你跟纪方关系很密切,他还委托你替他卖过一辆保时捷的轿车。有这么回事吗?”
    “什么,保时捷的轿车?噢,这是谁说的,根本没有的事,保时捷我只听说过,从来都没见过。”
    “但农业厅的李厅长说他买的保时捷就是你做的介绍。李厅长总不会骗造这种事来说吧?”
    “应该是的,可也保不定他出于别的什么不好启齿的原因就想赖我呢,反正我没有做介绍,如果他李长发非要咬着我不放,请他拿出证据来。”
    “我们还抓捕了一些大法分子,据他们供述,纪方也说他的车子是由你做介绍卖给了李长发。事情不至于这样巧合吧,两边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却同时点到了你?”
    “我还是只能说空口无凭,你们得有证据。”
    “郑局长,这又不是什么大了不得的事,你为什么要否认呢?我们只是来了解一下情况,并没有别的意思,请配合一下行吗?”
    “我非常愿意配合,但我确切没有给他们做介绍。如果车子在李长发手上,那你们最好就事论事,不要在我身上做文章。我没有做介绍,就这么简单。”
    郑秀丽拿定主意咬着牙不承认,那瘦高个说了半天,没办法,只好很气恼地警告她说:“如果我们拿到了证据,那你就有大麻烦了,知道吗?”
    说罢几个人就走了。郑秀丽虽然否认时理直气壮,实际却很害怕,那几个人走后,她简直就有些坐立不安了。她早料到会出现这种事,认为一旦事发必须跟李长发死赖。这会却不禁十分后悔,觉得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误,就算安全局拿不到证据,但有李长发和那些大法分子的供述,上级是不可能相信自己的。她便想如果上级再来人盘问,就承认算了,反正也没什么大事,他们未必能把自己怎么样。但又觉得不妥,一忽儿否认,一忽儿承认,这会让上面的人觉得自己的政治素质很低。她便被这种矛盾的心理折腾得很痛苦。她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愚蠢,也很弱小。
    下午李长发来了一个电话,语气很冷,听得出来他已经知道了她否认介绍买卖轿车的事,非常生气,可又不好发作,腔调就十分怪异。“我说妹妹,怎么回事,我李长发没干过对不起你的事啊,你干嘛非要让我过不了这道关?”
    她不冷不热地回答:“老哥,我也难过关呢,各人自扫门前雪吧,妹妹做事有什么不妥之处,就请你原谅了。”
    “别的我也不说了,只说那部车吧,现在上面没收了,说我买车的手续不正当,要我出钱赔偿公家的损失。你说我冤不冤?这都是拜你所赐啊,所以,妹妹,你不承认是你介绍的也就算了,但这部车钱得由我们两人分摊,应该说这很合理吧?”
    “什么,合理?完全没道理。是你买车,又不是我买车,凭什么要我出钱。至于说我介绍的,我又没逼你买,最后还是你自己决定的,当然得由你自己负责。我说老哥,行了吧,这事已经这样了,再折腾有什么意义,有什么用?吃一垫长一智,以后注意点不就行了!慢慢再想点办法把损失捞回来,这对你老哥来说应该不是难事啊,干嘛把这点车钱看得这么重!最重要的是大家都没事,知道吗?唉哟,老哥,亏你还是老爷们呢,见识这么短浅,非要闹个什么名堂出来是不是,那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一席话说得李长发哑口无言。她就挂了电话,忍不住将李长发骂了几句,老东西太不知趣了,这种事不自己扛着,竟想拉个垫背的,把老娘当傻瓜玩,岂有此理!”
    这段时间她整天忧心忡忡,吃不香,睡不好。
    实际上她把事情想得过于严重了。那个威胁她的安全局的处长并没有调动行政力量来对付她。政府方面大概只是想把大法分子的财产都搞清楚,至于那些跟大法活动没有关系的官员,并不打算追究。过了半个来月,郑秀丽完全放心了。于是那几十万的巨大损失又让她心疼起来。65万啊,我的老天,这事不想则已,一想她就彻夜难眠。
    李洪刚知道她现在情绪不好,有时会来看看她,陪她聊聊天,告诉她一些李芊芸的情况。她现在似乎对一切话题都不感兴趣,除了了有关李芊芸的情况。李芊芸去的是那个非常喜欢骂别的国家是流氓,其实它比哪个国家都更流氓的国家。中国跟它的关系总是好一阵坏一阵,也不知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人喜欢往那跑。郑秀丽以前还有点民族主义思想,对上那个国家去的人抱有轻微的敌意,可自打出了纪方这事后,她的态度就完全转变了,也许到了某个关键的时刻自己还用得着它呢。那个国家对她这种人唯一的好处就是一旦出了问题可以放心地到它那里去躲藏起来,那个国家一贯喜欢藏污纳垢。李芊芸的丈夫已经顺利了进入了某所大学,读书之余在外面打零工,她自然更没闲着,找到了一份相对固定的洗盘子的工作,在当地收入是非常少的,好在从国内带了一笔数目不菲的钱出去,所以他们过得还不错。郑秀丽问李洪刚:“那里的中学好进去吗?”
    李洪刚回答:“她正在帮你打听呢,放心吧,这事她一准给你办妥当。”
    郑秀丽就嘀咕了一句:“快点就好。”
    李洪刚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就把烟叼在嘴上,拿过皮包,从里面拿出3万块钱放在沙发前面的茶几上,说:“这是游华的钱。那老东西找了我好几次了,说他在局里混了一辈子,眼看快退休了,可至今还只是一个科长,都当了十三四年了,说起来真不好听,有时亲戚朋友问他,他都不好意思说。求你高抬贵手,让他退之前升一级,随便当个什么处的处长都可以,实在不行副处也行。他不方便直接来找你,就求我转告。你看怎么样,是不是给他办一下,那老家伙也挺不容易的?”
    因郑秀丽平时常干这种卖官鬻爵的事,只要腾出了一个空位子,就会有人通过各种关系拿钱来买。通常价格合适的话她都会同意的,一般是处长3到4万,科长1到2万。这种收入在她的总体收入中虽只占很小的比例,但她从不嫌弃,曾多次对李洪刚说:“没有跟钱过不去的道理。”总务处的处长因病去世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了,总务处群龙无首,很多人都惦记着这事,游华是第一个给她送钱的人。可是今天她看着这厚厚三扎钞票,却似乎无动于衷。李洪刚便问:“怎么,你已经定了人啦?”
    她轻轻摇摇头:“没有。”
    “那就是少啦?”
    “也不是。”
    “你不喜欢游华?”
    “都不是。我现在考虑的你根本想不到。唉……”郑秀丽长叹一声,站起身走到一大堆电器那里打开了影碟机,放了一张CD碟,采茶扑蝶,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曲子,有时候烦燥起来,她就是靠它消释情绪的。
    李洪刚就没问了,他了解这个表姐,知道在这种悠扬美妙的旋律里,她喜欢自觉地流露一些真实的情感,他如果多嘴,倒显得无趣。
    “唉!”她又叹了一声。“这3万块钱你还给他。今年一开春,我的感觉就总是很不好,好几桩事都办得不顺,在领导那里挨了几次骂。而给我震动最大的就是纪方的事了。想起来真是可笑,我他妈的居然主动送上门去让他坑我,你说运气是不是背到家了?我又忽然想到了我的那些同学,他们也都是一个接一个的在今年出了事,我跟你说过,你都知道的。难道这是巧合吗?看来不信迷信还真的不行呢,你不信它就给你好看。去年有一次同学聚会有人说,我们这批同学今年会流年不利。当时我们骂他乌邪嘴,现在来看,却是真的给他说中了。他们先后都完了,不知道接下去一个是不是我,真的,我不知道会不会是我!”
    “哎,姐,你想哪去了,别损失了几十万就这样灰心丧气嘛,那算什么,我们今年再多搞几个工程,不就回来啦!生意场官场,本就是有得有失,没有常胜将军,受这么一次挫折我倒觉得是正常现象,它也许把你多年积累的晦气一扫而光了,从此鸿运当头,福星高照。”
    “你别安慰我,我知道我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我想收收手,就算命运要跟我过不去,但我的收手至少可以对它产生一种抵消的作用。这钱你拿回去还给游华,就说不要来这套,我照样把处长的位置给他。这样做,就算是为我过去的一些行为表示一下歉意吧!”
    李洪刚觉得她的这些想法很可笑,可看她神情,显然她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每一句话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他就不再说什么,把钱放进了皮包,心里却盘算着先不把钱还给游华,如果她真的给了游华处长当,那他就把钱留下来,游华肯定以为是钱发生了作用,她也会认为自己把钱还了,实际他乐得居中吃下来。尽管他很清楚这是小便宜,并没多少意思,可他实在不愿还回去,到手的东西又放掉,无论怎么说都是很可惜的,她不要那是她傻。
    两人在音乐中沉默了一会。忽然她问:“手上的几个工程干得怎么样啦?”
    “很顺利。”
    “我知道很顺利……可我这心啊,总是起起伏伏,忽上忽下,感觉很不好,我好像总觉得哪个地方会出事。真的,今年对我们这些同学来说太不吉利了,陆同,纪方,接二连三出事,简直就是我们的灾年。我当然希望自己是个例外,可……唉,总之,要小心,一定要谨慎,所以你那里也得给我悠着点,别我这里没事,你那里反而出了麻烦。知道吗?”
    李洪刚满不在乎地说:“我那能有什么事,你放一百个心吧!”
    她就把眼睛瞪了起来,口气有点严厉地说:“你别这么大大咧咧的行不行?以前你这样我都不说你,但现在是非常时期,你千万给我拿稳当了,任何小毛病都不要有。很多时候,就是因为人们不注意就出了事,懂吗?”
    李洪刚还是不当回事,他觉得她是被纪方的事吓怕了,谨慎得过了头,可看她那样子十分严肃,这会最好便惹她生气,便道:“我知道。”
    她却仍不满意,翻了他一个白眼:“你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没听进去,觉得我婆婆妈妈,罗里罗嗦。唉,你啊,李洪刚,说起来你只是我的一个表弟,可实际你哪是我的表弟,你根本就是我一生中的一个最不安定的因素,始终对我产生着重大的影响。唉,孽缘呢,孽缘呢!唉,该说的我都说了,听不听在你。反正,李洪刚,最后我告诉你,如果出事,那你就跟我一起去死吧!”
    李洪刚被数落得十分尴尬,哭笑不得。
    大概一个月后,李芊芸给郑秀丽打来一个越洋电话,说那边中学的情况她都摸清楚了,给她找了一所学校,每年学费是8万人民币,属于中等偏上的中学,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学校里有许多移民去的中国孩子,他们基本已融入当地的读书和生活环境当中,如果海涛去了,应该能够很快适应。郑秀丽听了十分满意,就下决心把儿子搞到外面去读书。这天晚上,她做好饭菜叫儿子吃,边吃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儿子。小子听罢也十分高兴,说:“早就应该这样,我们班上好几个同学,他们家老东西都是当官的,有一个比你的官还小,只是个处长,可都把崽女搞出去了。我经常纳闷,不知我老妈怎么搞的,当了这么多年干部没弄几个钱是怎么的,儿子连一点福都享不到!”
    郑秀丽只觉浑身不舒服,便立起眼睛问他:“你们在背后都是这样称呼你们的父母的呀,嗯,老东西!生你养你的父母在你们嘴里就成了老东西啦?幸亏现在我们还能动呢,要是以后不能动了,不知会被你们说成什么,可能会变成一个老废物,然后往外面一扔,去他娘的,是不是?”
    “唉哟,老妈,你怎么喜欢抬杠,我是说老爸,又不是说你。”
    “那也一样。虽然我跟你爸离婚了,但他毕竟是你爸,没他哪来的你,你这样说他良心何在?”
    “唉哟,这其实就是尊称,显得亲切。”
    “放屁!”说罢郑秀丽把筷子倒过来在桌子上点了一下,然后戳到了儿子脑门上。“谁知道你在背后是怎么说我的!”
    “那照你的意思我净在背后说你坏话罗,我就算再坏也不至于坏得这么没道理吧,更何况我一点也不坏,平常够听你的话吧,叫我洗碗就洗碗,叫我扫地就扫地……”
    “天地良心,我叫你洗过几次碗扫过几次地?一年就那么两三回,你却记得这么牢,好儿子,真是好儿子!”
    “行啦,别老是想方设法的要把我说得一文不值吧,我如果真是这样,你又有什么光彩,反正横竖都是你养的你教的。我们还是来谈谈出国读书的事,妈,你真的拿定主意了吗,不会反悔吧?”
    郑秀丽横了儿子一眼,本还要说几句,可一想,没甚意思,心里不觉好不伤感。儿子大了,不好管教了,自己以后在他面前似乎都应该多一个心眼,常听人说出国的人都会有变化,有的甚至变得跟过去截然相反,她真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小崽子将来会变成什么样,为他含辛茹苦,含羞忍辱,到头来他还会不会认自己。
    母子俩就谈起了出国的事。她说:“我给你带100万出去,但由李芊芸监管,你每月的生活费和零花钱都是固定的,不许乱用,听见吗?”
    “你让她监管干什么,万一她起贪心呢?”
    “可如果给你我怕你乱花。至于她,你多个心眼就是了,我想她应该不是那种人。没有什么万全之策,只好先这样,以后再慢慢想办法调整。你可要好好读书,妈妈这辈子,说到底都是为你。你如果不争气,那妈妈我就没有任何指望了。”
    “放心吧,妈,我难道这么不懂事,十四岁,也算个大人了呢。”
    郑秀丽叹了口气。她确实没办法,不先把钱弄一部分出去,她真的很担心万一有什么意外,自己的钱就全给上面收了。而弄出去呢,全交给儿子肯定不妥当,让李芊芸监管又确实有点危险。想来想去,实在没有好办法,故最后决定还是让李芊芸监管算了。
    又过了一个月,郑秀丽通过各种关系给儿子办好了一切出国手续,这天,便亲自给他收拾了行李,带着他飞到了北京,然后给他买了一张到那个国家某座大城市的机票。看着即将分离的儿子,她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小子在这一时刻也觉得有点难受,赔着母亲流了一点眼泪。郑秀丽看到他这样,多多少少感到了一点安慰,觉得凭着这几颗泪水,他应该会在外面给自己争气的。
    从北京回来后郑秀丽的情绪就低沉了好一阵子。这么多年她从来没失去过儿子,无论自己的感情遭受怎样的挫折和打击,儿子始终是她的精神支柱,是支撑她坚持走自己路的一股重要的力量。她当然也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失去他的,可她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而究竟是一种什么力量或者说原因使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她似乎说不清楚。也许更是不想去说清楚。实际上这种完全单身的生活是她期盼了很久的。从前她纵欲享乐的时候,儿子总是她的一种制约,常常会在关键时刻搞得她很没意思,如今障碍不存在了,她理应感到快乐才对。可她觉得其实并没什么意思。她有一种空落感,当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的时候,她就仿佛觉得整个人缺了半边,无论干什么她好像都会感到总有某个方向是自己无法看真切的。
    有狼狗来敲门。她在猫眼里看见了,突然觉得恶心,就没有接待。又有一条来敲门。她还是没有接待。现在别说是让狼爪子在自己身上乱抓,就是一只蚂蚁在她皮肤上乱爬也会叫她万分的厌恶。可是没过多久她的感觉又完全改变了,她忽然很渴望那种被撕扯被咬噬被征服的感觉。于是立刻用手机召来了好几条狼狗,跟他们疯狂地游戏了一回。这是她所有娱乐生活中最昂贵的一天,花了1万多块才把狼狗们彻底打发走。但她一点不觉得贵。她感到这样做是对的,因为这之后她就变得快乐了许多,那些阴暗的情绪则在迅速地瓦解、崩溃、消失。
    郑秀丽没有食言,让游华当了总务处的处长。游华非常感激,亲自上门来道谢,买了一大包高级礼品,另外又封了一个1万块的红包。这1万块钱是他老婆提议给的,说总务处是个肥差,一般没个4、5万根本不可能拿下来,你和郑秀丽又不熟,3万就拿下来了,可见郑秀丽不像人们说的那样贪婪,还是一个好干部呢,这样的好干部实在难得,我们还应该表示表示。游华觉得有理,就又封了1万。郑秀丽知道里面肯定是钱,她接了过来,当着游华的面打开信封看了看,皱起眉头,感觉这事肯定有哪个地方不对,因为如果他收到了她退回去的3万是不可能又送1万来的。就故意立起眼睛发脾气说:“老游,你什么意思,把我当什么人,嗯?你这哪是1万块钱,根本就是骂我是个贪官。可你说说看,你在局里干了几十年,科长一路当过来不容易,我什么时候收过你的钱?临了你跟我玩这套,实在可恨!什么意思,我退给你的3万块钱收到了吗?”
    游华啊了一声,呆若木鸡。郑秀丽就知道李洪刚在其中搞了鬼。便不再批评游华,只说:“那3万块我叫李洪刚退给你,他如果没给你那是他的事,你找他要去。至于这1万块钱,你今天必须拿回去,否则这处长就别当了。岂有此理,我提拨重用你,倒被你骂贪官,你是何居心!”
    游华被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脑子根本不够用,拐不过这道弯来,甚至一度以为是做梦呢。他在官场上好歹混了几十年,谁装腔做势他一眼就能识破,郑秀丽现在的表现应该说一点也不像装的,故他就不敢随便乱说了,可要把这信封拿回去,又觉得不妥当,人家一退就当真,未免有头脑简单之嫌。便僵在那,一张老脸憋得通红,半天没说一句话。
    郑秀丽见他尴尬,就笑道:“老游,不要有别的歪七歪八的想法,我不是在跟你装蒜,是真的,你的礼物我收了,钱拿回去,别担心什么,处长可以一直当到你退休。”
    游华这才哆哆嗦嗦地把钱收起来,千恩万谢地走了。回到家里却被老婆指着鼻子骂了一顿,说人家要你拿回来你就拿回来啊,你怎么这样听话,人家要你跳楼你跳楼吗?没见过像你这么猪的人。他硬着头皮分辨说郑秀丽也许真的不想要。然而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这话,心里十五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次日到总务处去报到,说话都显得中气不足,让人直说郑秀丽怎么派了这么个窝囊废来,可见女人就是会使逼眼,使心眼却是欠缺得很呢。
    过了好几个星期,游华发现郑秀丽没有什么异常举动,好几次跟自己谈话也显得十分亲切,一丁点也不像是心里结了疙瘩的人,他这才真正认识到郑秀丽的确没有贪他那3万块钱,回绝1万的信封更应该是真心实意的。可越相信了这点,他越糊涂,郑秀丽的贪婪是出了名的,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他翻来覆去地想,都快想破头皮了也没挨着一点边。不过他最后认为肯定由于某种特殊原因,自己捡了个大元宝。然而也不太对,她退回来的3万块实际并没回到自己手上。他自然是不能去向李洪刚讨要的。也就是说这个官还是买来的,只是委屈了郑秀丽,做了一回清官,却仍免不了有贪婪之嫌。他便对郑秀丽有点儿愧疚,于是就很想好好表现一番,希望能为她做点什么,报答报答。一有这份心,机会就来了。
    这天,一个偶然的机会他知道了处里有一个处长,叫黄灵峰,曾经挪用过一笔公款,被人告了,郑秀丽就把他修理了一顿,拿掉了他的职务。自此他对郑秀丽怀恨在心,一直想找机会报复。他其实已经多次整理过郑秀丽的材料,告到了市纪委,上面派人来查,均没有结果。郑秀丽对他自然也是恨之入骨,可又不好怎么搞他,因他已经没有职务了,顶多是找碴扣点奖金,这显然意义不大。黄灵峰多次扬言,拚了这条命也要把郑秀丽干的那些脏事抖落出来。郑秀丽曾叫保卫处的人整过他,无缘无故的就关了他几天。然而他不怕,他好像是真的下了决心要斗到底,誓要跟郑秀丽拚个鱼死网破。这些天黄灵峰就又整理了郑的一些材料,把处里几个副处长也牵连了进去,送到了纪委。纪委便派人下来问游华,怎么黄灵峰老是去告状,又拿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材料,他到底想干什么。游华就觉得报答郑秀丽的时候到了。他把那几个副处长召集起来,要他们也整理一份黄灵峰的材料。那几个处长当然都很愿意,可也想不出黄从前当干部时有什么问题。游华就启发他们:“想点办法嘛,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不想就没办法,一想就有,这是我的人生经验。我就不相信他黄灵峰当副处长好几年,前面还当了好几年科长,会没一点问题。难道他是焦玉碌、孔繁森?打死我也不信。”几个副处长受了启发,就七嘴八舌讨论了一番,就想出了几件事,告诉了游华。游华就要他们写成书面材料。然后他就拿着这些材料向郑秀丽汇报,问郑应该如何处置。郑秀丽笑道:“你干得非常好嘛,还用得着我告诉你如何处置?非常好,你回去看着办,我先跟保卫处打声招呼,剩下的就看你的啦!”
    次日,游华就去了保卫处,交上了有关黄灵峰的材料,叫保卫处抓人。保卫处就立刻派了两个人把黄灵峰叫到了保卫处里,根据那些材料,开始修理他。黄灵峰是一个北方汉子,性格耿直,脾气暴躁,对于总务处的那些揭发材料他一概不认帐,还拍桌子骂娘,说游华是存心诬陷他,要向郑秀丽邀功。保卫处便又把他铐了起来,关了几天。他竟还是闹得厉害,保卫处一怒之下,就将他送到了东区分局,要正式对他立案调查了。最后因为一件贪污1万多块的事,就把黄灵峰判了十年。
    郑秀丽没想到自己的这颗眼中钉竟让游华如此轻而易举地拔掉了,对游华非常满意,心想没收他的钱还真是一个十分英明的决定,否则,他不可能如此下死力为自己办事。她倒想反过来感谢感谢游华。自然最好是请他吃一顿。不过这需要有个合适的借口。她便去翻日历。这是她的一个习惯,每当需要利用谁、巴结谁时,她就会去日历上找个喜庆的节日或者吉祥的日子,这样更容易营造一种融洽的气氛,更容易拉近双方感情上的距离。多年来她屡试不爽,几乎都对这种方法有些迷信了。尽管她请游华不是想利用巴结他,但她觉得重要性跟利用巴结差不多。日历从她纤细的指间翻过,忽然,她惊讶地发现过不了几天就是自己的生日了。
    噢,天啊,40岁啦#糊心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凑到镜子前去看自己。这会她没有化妆,正好可以看到一个真实的自己。头发有点枯黄了,间杂着丝丝白发。脸皮干涩了,有数十条细丝般的皱纹似乎是很轻的然而也是很坚定地爬了上去,日以继夜地生长着。尽管她对它们万般的痛恨,然而用处却一点也没有。眼睛也不水盈盈了,曾经秋波一转就撩人万缕情思的魅力如今只剩得两星灯火,就像秋夜郊外的灯光,充其量不过照一照脚下的路面而已。再往下看,从前像一截莲藕似的脖子现在仿佛戴上了一些肉色的圈圈,而且那些圈圈的形状还很不完美,有的不够圆,有的干脆就不叫圆,粗浅也极不均匀。她还看到了自己的手,正面似乎倒显得几分青嫩,背面就可怕了,老化得相当厉害,她自己都不愿多看几眼。
    唉,她又是一声叹息。这一声叹的尾音拉得很长很长,绵绵不绝,仿佛从此就会在这间屋子里一直延续下去,太深沉了,深沉得好像彻底贯穿了她的全部生命。
    她的伤感简直有点像是被锋利的刀片划破了似的,不是很痛,但充满了一种碜人的恐怖。.
    她觉得自己是不可能有第二个40岁的,所以这第一个就必须好好过一过。这已经不是感谢游华的问题了,它所涵盖的意义陡然拨高了无数倍,是她眼下生命中最珍贵最不可欠缺的一个节日。
    这是一个很晴朗的日子,她心情非常好,对老天爷都有了一份感激之情。在去玉楼东的时候她竟情不自禁地仰头说道:“嘿,真给脸啊!”
    中午的玉楼东显得格外热闹。第二层是豪华大厅,全让郑秀丽的这个生日给包了。排场大得惊人,但她自己几乎没操什么心。她只是几天前对人流露了这个意思,那些有求于她的包工头、建筑材料商等人就积极地给她筹备起来。这个消息传播的速度也非常快,于是这几天局里局外到处都有人在操办份子钱,听说所有的份子钱加起来至少在10万以上。她现在是很收敛的,曾想拒收,可最终没有这样做。不是她又起了贪心,实在是拒绝不了,要知道那些善于溜须拍马之徒的送礼术是非常高明的,偶尔一两个人还好对付,似这般大规模的送将来,不是真正廉洁的人根本没法挡。她就想,收就收吧,反正这是人情,不算贪污,怕什么鸟。
    郑秀丽本来还请了几个正副厅长的,但他们都只是来了礼,人却不肯露面。这叫她多少有点不快。不过这点不快很快就被酒席上的热烈气氛淹没了。
    在郑秀丽的这个利益集团中游华算是资历比较浅的一个,应该没他说话的份,可这家伙却不管这套,大概也是窥探出了郑秀丽很感谢自己帮忙整黄灵峰的心理,表现得特别活跃,不光喝酒时替郑左支右挡,有一会竟还客串起了主持人的角色,逗得大家哈哈哈大笑。郑秀丽对他相当满意,觉得他给自己的生日宴增色不少,便经常给他一个很赞赏的眼神。
    郑秀丽没想到竟还有几条狼狗也来了,他们没有送钱,送的礼却出奇的一致,都是一只跟他们的武器一般大小的口红。她捧在手里,连连说:“好好,我就喜欢这玩艺!真是太谢谢你们了!”
    有一个包工头要跟郑秀丽划拳。郑秀丽微笑着把袖子卷了一层,露出手腕上白皙的皮肤,说:“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两人就划了起来。郑秀丽因是场面上的人,吃喝惯了,划拳方面还真有一手。再加上那包工头并非真的要跟她较量,纯是逗她玩玩的意思,便只拿出了七八分本事,自然很快就真的让郑秀丽收拾了。郑秀丽在已经喝得迷迷糊糊的他面前拍了一个巴掌说:“喂,知道大姐我的厉害了吗?”
    包工头说知道了。却惹得边上有个人不服,将手猛地一挥,吼一声:“我来。”
    郑秀丽满心瞧不起他:“你?是这块料吗?”
    “是不是你试试就知道了。”
    两人就四季红、八匹马的乱喊了起来。
    李洪刚一直在边上为郑秀丽吆喝,适当的时候告诉她应该出什么。他今天的任务之一就是不要让郑秀丽被人灌醉了。虽说场面上大部分人都是有求于郑的,但也保不定有人想看她在这种场合出丑,他绝不允许这种情况出现。他正看得津津有味,这时手机响了,他打开来听,场面上声音太嘈杂,他根本听不清对方是谁,就离开坐位,到外面跟人通话。突然,就见他大叫了一声:“什么?”顿时他脸色苍白,神情恐怖。问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就快步回到大厅,跟郑秀丽咬了一会耳朵。也许已有了几分醉意,郑秀丽竟笑了起来,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说:“啊,垮了,真垮了!垮得可真是时候!”然后她继续跟人划拳。李洪刚催着她走。她突然很不高兴地说:“这是我的生日宴呢,知道吗?走,走哪去?没有比我的生日宴更重要的事,我现在哪也不去,一定要陪各位弟兄喝完这些酒。你有事你走吧,没人拦你。”
    李洪刚没办法,只好自己急急忙忙地走了。
    郑秀丽划拳原本是想开开心,划两下就算了的,这时却是完全投入了进去。人家见她这样划,有点替她担心,就故意输给她,不划了。哪知走了这个,她拉那个划,别人不愿意,她就立着眼睛说话,甚至威胁说不跟她划以后有事就别来找她。人家没办法,只好陪她。她就这样一直划了下去,谁劝她也不听,谁不陪她她跟谁急。最后她喝得酩酊大醉,被大家抬着送回了家。
    天色已晚,夜幕像一道鬼影爬进了她的卧室。窗户是开着的,自然有习习凉风吹进来。晴朗的白天好像把光明全带走了,剩下一个骷髅般的世界,朝人露出狰狞的面孔。这是郑秀丽醒来后的第一感觉。似乎她一时还说不清这种感觉从何而来的,但她毫不怀疑它的真实性。她坐在床边,什么也不想,任时间在她身上叭哒叭哒地淌过。后来她慢慢看清了一些亮光,然而当她感觉到它们射向自己的时候,心里出现的是一道道的伤口。
    李洪刚轻轻敲响了她的房门。她知道是他,但一直不给他开门。他大致是能猜出她现在的精神状态的,觉得她这样子肯定有点危险,便没有走,摸到阳台那里,翻了进来。她仍然坐在床边,现在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只要动一动那生命就立刻结束了。李洪刚没有坐,他站在窗前,任微风拂起的窗帘轻微地抽打在脸上和身上。他默默地抽了一支烟,又点上一支,然后语调平缓地问:“你真的一点也不想去活动活动?”
    许久她才回答:“唉,太累了!太累了!累死如果有效倒罢了,但这是不可能有效的。唉,还是省省力气吧。”
    “他妈的都怪张能强,净卖些劣质钢材给我们,今天我到仓库里去检查了一下,那些螺纹钢根本要不得,稍微用点劲就敲断了。你说那房子怎么不垮!”
    “不要怪别人,自己做的事自己承当。这是我们的劫数啊,你还不明白#豪了多少人?”
    “八个,伤了十几个,有几个医生说救活了也是植物人。”
    “你是怎么处理的?”
    “我尽量瞒着,死者家属每人5万,受伤的看情况,我已经叫人守在工地,不许记者去采访。下午建委的陈主任打电话问怎么回事,我说只是支架倒塌,没什么大事。但他好像不相信,如果来看的话就完了。我说你还是动一动吧,不管有用没用,总得动一动,要不然就是等死。我估计,花个一两百万应该可以把事情摁下去。实在不行三四百万也可以,只要过了这一关,钱以后还可以再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唉,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啊!”
    李洪刚害怕多于伤感。她则是伤感多于害怕。她甚至一点都不怕。为什么,她也说不清。大概真的像她说的那样,太累了,想歇一歇。
    然而这样的歇一歇是肯定就会永远歇过去的。所以第二天早上起床,看到满天的朝霞,她不觉又焕发了精神,陡然升起一股要挣扎一番的勇气。
    但这毕竟是无谓的挣扎,她拜访的所有省市领导,没有一个敢收她的钱,无论她的价码多高。
    她就苦笑了一下。对于挣扎这个词,有了别样的理解,是怪异的,荒诞的,如临刑前的祷告,更像绝望的预演。
    活动了一天,她是真累了,也真的不想再动了。她觉得她对得起自己,她挣扎过,天要亡她,她无奈何啊!
    这个时候的她胸襟竟是无比的宽阔,宽阔得真的就像人们经常形容的那样,像蓝色的海洋,像晶莹的宇宙。回忆了自己的一生,爱过的人,依然爱着,恨过的人,却已经不恨了。这个时候她最想见的便是田长书,她跟他曾经的感情和磨擦,现在想来无论怎么看都是那般的温馨和甜蜜。她就给他打了个电话,请他来一下。他在电话那头哼了一声:“现在有大麻烦了就想起我了,可我们已经没关系了,你还是找别人去安慰你吧。”
    她坚定地说:“我不需要安慰,我也不是真的对你有兴趣。我是想跟你说一件事,如果你不来,你会恨你自己一辈子的,懂吗?”
    “那行啊,你可以在电话里说呀?”
    “电话里不方便说。来不来你再考虑考虑吧,我等你。”
    田长书已经跟那个比他大十几岁的外贸公司的女老板结婚。一方面他爱她的钱,一方面他实在是对爱情不再抱任何幻想,而对把他从交通厅那种尴尬的境地中解脱出来的她怀着一份感谢之情。这样做自然要承受一定的社会压力,精神上也未必愉快,但因她有钱,以后他们可以去国外定居,所以他不在乎现在的难堪。这次听到郑秀丽的公司出事,他就知道她彻底完蛋了。他曾经料到过她会有这么一个结果的,应该说他的确高兴过那么一阵子。不过慢慢的还是替她有些伤感,毕竟是跟自己睡了近十年的女人啊,而她是一个即将从这个世界消失的人了,那种感觉,确实有点复杂,不太说得清。郑秀丽突然打来的这个电话叫他有点意外,想来想去觉得这实在是一件不能从正常情理上解释得通的事,就问妻子怎么看。外贸公司的老板到底大度一些,判断说她可能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你就去吧,不要担心,到了这一步的女人是不会对你有什么危害的。
    田长书就敲开了郑秀丽的房门。
    他一进来就感觉到凄风苦雨。
    两人相对无语。
    许久她说:“什么话都没意思了。我只向你交代一件事。你知道儿子已经在外面读书,我为他搞了几百万,他现在还小,不能直接给他,只好给你了,你是他父亲,希望你在他成人之后交给他,我相信你不会贪污他的钱……”
    “这还用说吗,我现在也有几十万,以后不同样也是给他的吗?”
    郑秀丽就从大衣柜里把一只已经封好的包裹提出来交给了田长书,说:“这里面是300万,另外我还有几张存折,加起来大概有200多万,我今天已经把户名改成你的了……”说着,她从口袋里拿出几张存折,还有一张写有密码的小纸条,全交给了田长书。“就这些事,完了,你可以走了。”
    田长书没想到会是这种事,一时倒不知道说什么好,说感谢吧,她全是为儿子着想,这样做完全是无奈之举,什么都不说,他又觉得对于她这种母爱似乎应当给予一下赞美,否则就对不起她为此所付出的生命的代价。他就愣在那,在心里搜索适当的词句。她知道他这会是什么心情,却是十分的厌烦,直朝他挥手:“走走走,有多远走多远。我不耐烦看你这样子。”
    他只好走了。
    然后她又打电话召来了李洪刚。李洪刚今晚显得比昨晚情绪好,说:“我活动了一天,收获不小,姐,你别太悲观了,我们还是有很大可能过这一关的。”
    郑秀丽笑道:“是吗,那你比我本事大多了,老实说我了动了一天,但一无所获,平常那些跟我套近乎的家伙现在一个个像躲瘟神一样躲我。你居然能有收获,不是说梦话吧?”
    “是真的。我请了黑社会的人出面镇压那些死者家属,谁敢闹就对谁不客气。他们也知道,如果闹起来未必能拿这么多钱。所以他们绝对可以放心,至于记者方面,我也请黑社会对付。有几个不怕事的基本上都让黑社会的弟兄拦了回去。我花了大把银子,请那些弟兄们这段时间就驻扎在工地上,闲人免入。我还通过关系找到了一个市政府里的副秘书长,他表示只要舍得出钱,没有捂不住的事。现在只要你能振作起来,我想事情肯定能摆平。我只是担心你的精神状态,姐,你好像不像以前那样积极了,有点萎靡,怎么回事?”
    “也许正因为我一直是那样的一往无前,到头来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不过你带来的这个消息确实让人高兴。看来这次还真亏了你。不过也不对,因为不是你也不会出这种事。唉,说到这我又要埋怨埋怨你,你怎么经常这样,不会憋屎,只会揩屁股。如果有憋的能赖,那何至于总是这么麻烦的频频揩屁股呢!”
    李洪刚笑道:“暴饮暴食,肚子根本消化不了吃进去的东西,能憋得住吗?要不乱屙就得均衡饮食,可这又不能迅速暴富。没有两全齐美的事啊,这道理姐你是经常跟我说的,我有什么办法!”
    郑秀丽叹了口气:“唉,不说也罢。你能揩屁股也不错了。就为你今天取得的这点成绩,咱姐弟俩来喝几杯。”
    说罢,她走进厨房,拿了一瓶酒和两只小酒杯出来,放在客厅中央沙发前面的玻璃桌上,给两只杯子都倒满了,端起一杯,要李洪刚也端一杯,说:“干。”
    两人一干而尽。
    喝完酒,李洪刚便又眉飞色舞地谈起了他今天的活动过程。郑秀丽却是没有一点兴趣,打断他的话说:“不要说了,李洪刚,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这叫死到临头尚执迷不悟。就你的那点关系,能抹平这么大的事?真是,说你愚蠢可笑都还轻了点。”
    李洪刚略感意外,看了看郑秀丽的脸,觉得她跟刚才比好像已变了一个人。他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他希望郑秀丽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可他似乎又模模糊糊的觉得她下面的话可能更令自己意外。他忽然觉得气氛有些恐怖了,心里不禁怦怦乱跳,僵硬地看着郑秀丽。
    “看着我干嘛?”郑秀丽瞪了李洪刚一眼,苦笑了一下,又开始倒酒。这次她只给自己倒,倒好了一边把杯子往嘴里送一边说:“自己动手,喝,痛快的喝,这是你这一辈子的最后一次喝酒了,应该喝个够。”
    李洪刚这才极不情愿的相信,自己刚才对恐怖的直觉是非常非常敏锐的。他害怕地看着郑秀丽,说不出话来。郑秀丽始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他终于拿起酒瓶给自己斟酒了。他斟得很慢,很满,然后缓缓把一杯酒全倒进了嘴里。说:“姐,怎么这么灰心,不符合你的性格啊!”
    “性格是会变的,这对我来说早就不是新鲜事了。李洪刚啊,我本不想要你死的,可又一想,你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所以,干脆,我们一起上路算了,路上有个伴,旅途也不至于太孤寂。再说,我现在也有一种很强烈的愿望,那就是非亲手杀了你不可,知道为什么吗?”
    李洪刚连连点头说:“知道,知道,我知道。”
    “你确实应该知道。唉,李洪刚啊,很多年了,我一直想对你说一句话,可一直又不好说,怕伤了我们姐弟俩的感情,现在我可以说了。我这一辈子是被你毁了的。当年你一时的冲动是我后来决定用身体去跟权力进行交换的一个决定性原因。没有你那一下子,我绝对可以守得住,那样我和田长书的婚姻一定会非常稳定,幸福,虽然我肯定不会当官,也不会有钱,可那种生活其实才是人生的真正意义所在啊!现在你要我再选择一次,我绝对愿意选择那种生活。可这种本来属于我的生活让你轻率的破坏了,我的心态起了变化,就走上了另一条路。另一条路上有权力,有金钱,可没有感情。这是二比一,应该算赚了,但我告诉你,我亏大了。我们人类一切行为的最终目的都是想激活内心深处的快乐感觉,可权力和金钱并没有激活我的这种感觉,相反,它们的全部作用只在于麻木,麻木自我。对于这么一长段的麻木生活,你说我能不追根溯源,对它的始作俑者万分的痛恨吗?我觉得我亲手杀了你都不足以消我心头之气。但话再说回来,我没道理骂你,也没道理恨你,我的生活必须由自己负全部责任。可你毕竟是一个重要因素,所以我还是必须杀了你。”
    李洪刚不停地点头,不停地喝酒。他这会也感到万分的悲哀和绝望。但他一点也不恨郑秀丽,反而打内心深处觉得她做得对。
    “毒鼠强的味道怎么样?”
    “有点甜。”
    两人都笑了起来。
    “那是酒甜,药还是苦的。”
    “我欣赏你的做法,姐,真的。不过我还是觉得你性急了点,也许我们真有办法……”
    “李洪刚啊,凭这一句话,我觉得你死有余辜。”
    “我是不服啊,那么多贪官污吏,那么多为非做歹的土豪劣绅,一个个都活得有滋有味的,我们跟他们中间的佼佼者比算什么,凭什么我们就该死呢?所以说姐,你性急了点,太性急了点。”
    “说得对,确实让人不服。可谁叫你出事呢,你可以为非做歹,但不可以让人发现,这就是这个世界的生存哲学。如果你还不能理解,那路上我再慢慢讲解给你听吧。”
    “不必了,我还理解它干嘛。只是有一个请求,姐,让我们从什么地方开始的,再从什么地方结束吧,或许也是人生的一种圆满呢!”
    “嗯,这主意倒是不错。”
    第100章            牛希咬笑论众生     守天道平安为福
    这一日,余九日去郑秀丽家吊唁。因郑秀丽已经被检察机关正式立案查处,虽然人死了,可这名声已经传开,她家人自然不好替她大肆铺张,再说知识分子家庭本也没这习惯,故她家没有什么大动静,只是安放了郑秀丽的遗像,挂了几朵白花。昔日的中学同学没来几个人,跟他素日亲近的人大多出了事。倒是宋海棠,虽身陷囹圄,听到她的消息,不禁替她落了一把伤心泪,直说:“如果我不哭她,恐怕这世上除了她父母就没人能哭她了。”然后又买通了监狱长,请他买一只花圈送到郑家去。余九日其实跟郑秀丽关系也不密切,本无心去,可又一想,同学们一个个都出了事,去吊唁吊唁她,也权当是对同学们的总体的哀悼吧,另外还含有一点希望晦气尽快离开他们这些同学的意思,他实际上也怕这晦气传染玻浩的传到自己身上,以为走这么一趟能够用丧气冲一冲晦气,自己来年的运气也许就会好一些。
    回到家里,余九日好像始终不能从郑家给予他的那种悲凉气氛中解脱出来。这些年他疾病缠身,一事无成,上班总是上一天休一天的,日子过得极其无聊。这会他呆坐了一会,觉得需要出去散散心。正好下午休息,他便决定去山里转一转,呼吸呼吸山中清新的空气,尽量把这份郁闷的情绪排除。
    已经是冬天的气候了,年底的气象在零星散碎的炮竹声中逐渐浓郁起来。天空是一层一层的乳白色云海,仿佛是一锅煮沸了的牛奶正缓慢地倒入哪只容器中,泡沫的层次非常分明,然而又浑然一体,勾引着人似乎总想张开嘴巴把那些往下流淌的云海喝进去。红艳了几个月的枫叶这时候大多凋残了,落满了一山。如果说它们在枝头上散发的是一种潮湿的香味,那这会散发出的则是一股干燥的香味,硬生生地灌进人的鼻腔,同样令人感到舒服愉快,生出别样的温情。山谷里有些雾,飘飘荡荡,像是天外来客,又像是从密林深处生发出来的,嗅一鼻子,却叫人根本闻不出它的来历。这自然就是最好的雾了,让人有无限的遐想,对山谷便多了一份眷恋,于调剂情绪大有裨益。
    余九日在爱晚亭前坐了一会,看了看塘里的鱼和山谷外缺失了一大部分的遥远而落寞的天空。十分无聊,倍感愁怅。密林里突然飞出了几只鸟,叽叽喳喳地围着亭子飞来飞去,似乎在挑逗亭角椽梁上的那些死的画凤雕龙。余九日觉得它们比自己更加无聊,便骂了它们几句,然后沿着亭子后面的甬道往一条通麓山寺的山路走去。
    他慢慢地爬过了半山腰,到了麓山寺。正喘了一口气,忽然就听到有人在附近吟诗。
    古台摇落后,秋入望乡心;野寺人来少,云峰水隔深。
    夕阳依旧垒,寒罄满空林;愁怅南朝事,长江独至今。
    他左右一看,没看到人。这时从麓山寺的暗红色外墙那儿飘来一道人影,接着出现了一个神情忧郁的游客。他定晴一看,原来不是别人,竟是牛希咬。牛希咬也看清了他。两人便相视一笑,互相问候了一声。他俩都住在山脚,一南一北,每天到山上来散心是他俩共同的爱好。但因路径不同,两人却是很少碰面,在这寺外相遇更是很不容易。
    “刚才这首诗,竟境好像有点凄凉。”
    “那你理解错了,它看似凄凉,其实也有积极乐观的一面。夕阳依旧,愁怅南朝,长江日复一日,不舍昼夜,能领悟到这种境界的人心里会有凄凉吗?什么是凄凉?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这是凄凉;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是凄凉;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这是凄凉;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这是凄凉;月光欲到长门殿,别做深宫一段愁,这是凄凉;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频洲,这是凄凉;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这是凄凉……但长江独至今绝对不是的,因为它表达出来的是一种永恒不变的信念,就像长江之水,似乎总是流淌走了,可它的流淌生生不息,这就是一种境界,一种人生的至高境界,精神不经过一番残酷的历练是达不到的。凄凉,噢,我说老同学,经过了这么多年,你怎么好像没什么进步啊!”
    余九日显然有点不服气,刚要梗着脖子跟牛希咬打嘴仗,忽然这股心气又莫名其妙地泄掉了,苦笑了一下说:“也许吧,我承认我这一辈子是没什么搞头了。也就这样了,每天来爬爬山,看看枫叶,听听寺里的钟声,有兴趣再跟和尚谈谈经,论论道,这样悠闲的日子倒并不难熬。唉,想当年……何等的豪情万丈,气冲霄汉,以为自己可以统治整个世界,转眼间才发现自己什么也统治不了,就连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统治不了……”
    “反而成了它们的奴隶,被统治了。”
    “是啊!当时怎么能想到今天!弹指间,一切绵绣前程都灰飞烟灭了。唉,梦幻人生啊!”
    “欲望太大了,破灭起来就会很彻底。可惜当年不明白这个道理啊,等到明白了,又没有时间了。不过话说回来,完全责怪欲望太大了也不对,真正说起来谁的欲望不大,就是一个无知的老农他也许都在整天幻想突然弄个一两百万呢,何况我们读书人。所以关键还是实现欲望的能力,应该清楚地看到我们正是缺乏这种能力,才导致了今天的结果。”
    “理论上你这话说得过去,但事实上很多人的能力并不强,却挣大钱当大官,这你怎么解释?能力也未必是关键,我认为最重要的还是运气。没有运气,随便你怎么折腾最后也只能是一无所获。”
    “倒不能说哪个原因最重要,可能这是一个综合的原因,各种不利因素如果都在你身上汇集了,那就该你倒霉。”
    说着,他俩买了门票进了寺里。余九日认识前殿里的和尚,跟其打了个招呼。然后他俩来到大殿前,看一些游客在焚香炉前烧香嗑头。
    牛希咬叹了口气说:“对虚无的信赖实际就是对人生的无奈,我们太多无奈了。”
    “郑秀丽又出事了,你知道吗,她自杀了。”
    牛希咬嘴角撅了一下,没说话。
    “卢光中这段时间也倒了血霉,因为跟道可道大法有关系,被人告到省里,就把他的工会主席都给拿掉了。还有人想趁机搞他的经济问题,幸亏以前他风光的时候有些关系,总算勉强没事了。事业一倒,家庭关系就也跟着出问题,听说田玉蓉跟他吵了好几架,快要离婚了。”
    “不要谈他们。”牛希咬流露出轻蔑的神情说,“他们那些人,我老早就知道不会有好下场,他们太疯狂了。我跟你只是思想疯狂,所以仅仅是一无所有而已,可他们是行为疯狂,所以最后把命都输掉了。他们的结局是正常结果。老实说以前他们很风光的时候我也没羡慕过他们。我只是有点佩服孙一夫,他走的是正道,没有出事,而且现在事业蒸蒸日上,听说他的冰箱厂年利率已经达到了十个亿,已经是省里最大的民营企业了。那小子,以前真没看出来,同学里面居然是他修成了正果。”
    “确实,应该走正道,正道不会带来后遗症。他们那几个都是被发迹时埋下的祸根害的。”
    “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吓,什么意思,难道你现在还有什么远大的想法吗?”
    “远大的想法不好说,但我敢说我走在一条正道上。经过了一番精神的折腾,我现在已经不再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不再对未来抱有过高的期待。虽然人到中年,形影相吊,声色犬马、荣华富贵与我无干,但我心如止水,平静地守着自己现在的一份精神田园,在里面任劳任怨地、兴趣盎然地耕作着,风雨雷电阻止不了我,哪怕山崩地陷也改变不了我的这种恬然自得的态度。我觉得我已经从一个动物的人演化到了一个纯思想性的人。你不觉得这是一个非常了不得的成就吗?当然,如果以世俗的观点来说,答案是否定,甚至显得十分可笑,可问题是在我的精神田园里,世俗是肮脏的,卑下的,不值一提的。”
    “你说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到底了不起在哪,你能不能给我说具体点?”
    “七情不侵,六欲不蚀。”
    “再问一下,你的精神田园里到底都有些什么作物呢?”
    “文学,书法,绘画,围棋,音乐,还有漫无目的的遐想。”
    “从此就依靠它们活下去吗?”
    “你用词不当,不是依靠它们,我修练到现在需要依靠谁?我谁也不依靠,什么东西也不依靠。我是跟它们一起活下去。”
    “这没什么区别啊!”
    “噢,区别大了,天差地别。你境界太低,所以体会不出来。”
    余九日就又撅了撅嘴,他当然还是不服气,不过因他早已承认自己被世俗打败,所以这会就也逞不起那股英雄气,另外他实际上也对牛的这些话有些半信半疑,他毕竟是了解牛的,此人的智力一直为他看重,只不过时运不济,再加个性的原因,搞得现在这样,但说不定哪天就咸鱼翻身,正大光明了呢。故他就低垂着头想心思,沉默不语。
    看了一会信众烧香,两人便离开了大殿,上了观音阁,那里依然还是信众围炉,香火旺盛,。两人没了兴趣,便离开了麓山寺,在蔡锷墓南侧拾级而上,不一会就在一阵漫山遍野的松涛声中登上了云麓宫。
    云麓峰,衡山七十二峰之尾峰也。岳麓山,儒道佛三教合一之山也。要深切地领会这一点,非登临云麓之巅不可。两人一上来顿时觉得身轻气爽,神游太极,似有放眼天下,宇宙尽在掌握的一种快感。一条白练似的湘江由南蜿蜒而来,日夜江声,北下洞庭。
    “看见了吗?”牛希咬指着眼前的景象对余九日说,“这就是我的世界。”
    余九日说:“它属于所有的人。”
    “你指的是权利方面的,这是低层次的,我指的是精神上的,高层次的。在我这一个层次上,你们谁也上不来。整个世界只能由我独享。”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