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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罗曼史: 第四十三节

    王珊的二十岁生日刚过,跟着她就毕业,她开始在那家先联系好的公司上班。七月初,王珊在一个叫土湾的地方租了一间房。我帮她把东西搬到新居里,从学校到土湾来回走了三趟,花了近一天时间。
    那天正好是星期四,夏季的山城被日光映得一片惨白。知了不知疲倦地鸣叫,让人烦躁不安。我诅咒这该死的夏天。在这样的季节里,欢乐与悲伤之间似乎没有明显的分别:它们融合为一体,犹如我们平时清醒的生活与睡眠的梦幻交织在一起一样。
    从学校去土湾要乘十几分钟的车,下了车还得走上近二十分钟的路。那里是这座城市穷人们聚居的地方,鸽笼般密集的老房子依山而建,远远望过去,仿佛眼前是莫拉奈斯笔下那个抽象变形的世界。王珊租住的房子位于半山腰,从山下沿着一条古旧的石板路往上去,我发现这里的麻将馆特别多,几乎每十米之内就有一摆着两三张桌子的小馆。打麻将的老年人和年轻人各占一半,他们一个个头发油腻,穿着短裤趿着拖鞋。看样子残酷的现实已经把它们摧垮了,他们只好用一种矫正过的方式使自己变得轻松起来。
    沿着这些充满了自己早年忧伤的街巷,穿过一条条迷宫般的巷子,我看到一个满脸愁容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前发呆;看到许多木然的老人在巷子深处抽烟;看到妇人们在一边晾晒衣物,一边絮絮不休;看到少女靠在墙角和小男生幽会,还有一群小孩子背着书包奔跑在去学校的路上……此间光景又使我模模糊糊地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恍然于梦中。
    下午,辛苦了一天后,我们终于把所有的物品都搬进那间屋子里。这时我已是满头大汗,累得连一句话也不想说。我往椅子上一瘫,开始四处打量起这屋里的一切:空气中有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屋里有几样陈旧的家具——两个柜子、几把椅、床和一张吃饭的桌子。除了灯和一把锈迹斑斑的破电扇外,这里再没有别的电器。
    “累了吧!先休息一会儿。”王珊笑着对我说,“等我把房间打扫一遍之后,我们就去好好吃一顿,吃得饱饱的,然后再回来美美地睡上一觉。”说这话时,她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累,真奇怪,面对如此一个鬼地方,难道她也能高兴起来?我想。
    “要不要我帮忙?”我问。
    “不用啦!这种事情,我应付得来的。”说完王珊又开始在屋里忙活起来。
    我起身走到窗前,呆然地凝望着窗外的一切。此时已近黄昏,太阳沿着远处蜿蜒的江水下沉,半边天映得像地狱之火一般艳红。王珊在我的身后哼着流行歌曲,又是拖地板,又是擦洗家具和墙壁,活像一个操持着家务并怡然自得的已婚妇人。看着她忙碌不停的身影,我的心像被无名的悲伤一点点地侵蚀,渐渐地变得更加沉重。
    天色开始暗下去时,王珊把带来的所有物品一一摆好,最后将竹席铺在床上,再放上枕头,“好啦!大功告成!”王珊看了看表,“时间刚刚好,正是吃饭的时候。”
    “想吃什么?这顿算我的。”我说。
    “嗯……”王珊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吃火锅吧!一边喝冰冻的啤酒,一边吃又烫又滚的火锅。怎么样?”
    “没问题,我全听你的。”我说。
    锁好房间,我俩手牵着手在周围转悠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夜幕降临时方才找到一家小火锅馆。地方小是小了点,而且还到处飞舞着苍蝇,但这里菜品的价格便宜:荤菜三元一份,素菜每份仅一元。我们点了几样自己钟爱的菜,一边吃菜,一边喝啤酒。王珊将一杯啤酒一饮而尽后,喟然叹道:“哇噻!真过瘾。”随即她将我杯中的酒倒满,“试试看,一下就倒进肚子里。那感觉,真是爽得不得了。”她说。
    “这种喝法,你不怕自己喝醉?”我问。
    “醉又怕什么?”王珊反问我,“不是身边有你在吗?”她温情脉脉地给我夹菜,“不过话说回来,我只是害怕啤酒喝多了,人就会发胖。到那时岂不是难看死啦?”
    “偶尔喝一回,也未尝不可。是不是?”我说。
    “嗯!”王珊笑着点了点头。当她再次仔细地在锅里替我找我喜爱的食物时,从她那专注的眼神中,我感到幸福似乎就融在面前这沸腾的锅里,而她正在将其找出来。
    酒足饭饱之后,我俩重回那间屋里。屋子里的灯光照在发黄的墙上,显出一丝暖人的气息。
    “哦!到家了!”王珊刚进屋就说了这句话。我笑了笑,心想这也配称作“家”?
    “出了很多汗,今天可得好好地洗下澡,”王珊对我说,“要大洗特洗才行哟!”
    “你先去洗吧,”我说,“洗完之后也许会感觉凉快一点儿。”
    “那好。”
    王珊洗澡的那段时间里,我趴在窗台上,望着夜色中的山城,那些与生俱来的忧伤仿佛在空茫的脑海里消失了。接着欢乐也随之而去,整个人就像是处于生命的一段空白之中。
    窗外的大地在黑夜中沉睡,山的轮廓和江水的身影,全都低垂在天空这面黯然失色的镜子底下。远处的河水回漩而过,仿佛江水的深处正传来德漠克里特的叹息:一个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中。
    我看到远处的船只渺小得像孩子们放飞希望的纸船。孩子们把心愿写在纸上,折好,放进瓶子里,然后到江边虔诚地放走漂瓶。但他们并不知道,在河流下游的某个地方,他们满载着心愿的漂瓶将同江面上的垃圾一起被卷入漩涡,最后被大人们打捞上岸,送进垃圾站焚化掉。
    轮流洗完澡后,在熄灯后漆黑的屋子里,我又一次惊喜地体验到王珊的身体,体验到肌肤迸发的如绸缎般的火花。无需任何语言的交流,黑暗中的两个人几乎完全用时高时低的喘息声来提示对方。在那声音里,往日的谜团已逐一解开,眩晕的快感似乎成为习惯,成为自觉或是不自觉的梦游。同一年前的第一次交欢相比,尤使我震惊的是我仿佛第一次体会到她,体会到她的温柔。她的抚摩是那么轻,那么亲。她把湿漉漉的额头贴在我的脸上,使彼此的身体交织为一体,直到那美丽的脸被奇幻的高氵朝扭曲。
    平静下来后,王珊紧紧地依偎在我的臂弯儿里。稍后,她哀吟道:“若这一夜可以无休止地延长,直到永永远远,那该多好呵!”
    我点燃一支烟。微弱的光线下,我瞥见王珊那甜美的眼神和黑发下耳朵的轮廓。屋外,虫子的啾鸣使夜晚更加宁静,仿佛冥冥中有一只手将自己推到现实之外,在永恒快乐地真空中滑动,不断地飘落,下坠。
    “哎!在想什么?”王珊摩娑着我的胸膛。
    “什么也没去想。”
    “那,和我说说话,好吗?”
    “好的,”我熄掉手里的烟头,“说什么呢?”我问。
    “随便说什么都行,我只想听着你的声音,然后缓缓地睡过去。一觉醒来后,已是第二天早上。”
    “哦!”我轻抚着她的秀发,含在我口中的发丝上还留着洗发水的香味,“那,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我轻声地说,“挪威作家温塞特的《屠夫约特和维格蒂丝》,以前你可曾读过?”
    “没有。”王珊摇了摇头,“你讲吧!”
    接下来,我对她讲那个发生在海盗时代的爱情故事。
    讲完那个故事,我俩静静地躺在床上,彼此都默不作响。我们不愿去谈论过去,也不想奢谈将来。空气从王珊的肺中呼吸,然后进入我的肺叶里,渗入我的血管中。在这样的夜晚,有一个女人与我气息相通,同我命运与共,我感到一种超然的荡坦油然而生。
    半夜里,我从沉睡中醒来,看着她。月的清辉从窗外涓注而入,令她那潮润的双眸闪烁着水珠般剔透的微光。她的眼睛是睁开的,正毫无生气地看着漆黑的屋顶。
    “珊儿?“我柔声唤她。
    “嗯?”
    “睡不着吗?”
    王珊把脸埋在我胸前,点了点头。稍后,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明天你什么时候起床?”她问。
    “早上六点半吧!”我大致计算了一下,“因为星期一早上学校要升国旗。”
    “那,明天晚上,”她停了停,“你还会来这儿吗?”
    “明晚?”我迟疑片刻,说:“我怕学校会突然查学生宿舍,万一被人查到,恐怕……”
    “这我知道的。”王珊仰起脸来,微微地漾出笑意,“其实我并非一定要你来,”她说,“我之所以那样问,是因为我害怕到了明天,自己就会一个劲儿地想着你。”
    “我明白,我也会想你的。”说着我吻了她的脸,“乖孩子,早点睡觉,明天你还得去上班。”
    “好吧!晚安!”她也吻了我一下。
    ※    ※    ※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地从睡梦中醒来。王珊仍在我身边酣然大睡。也许昨日她确实是累了,抑或她一夜难眠,直到天快亮才进入梦乡。她的身子平躺着,双手紧紧地抱在胸前。这样的睡姿,犹如恐惧中的孩子在本能地护住自己。我看到她那美丽白皙的胸脯在晨曦中有规律地起伏,光滑的皮肤甚至能折出晨光的微粒。在这样一个安静的清晨,我还是第一次聆听到她熟睡的声音。
    为了不惊醒她,我悄悄地起床,蹑手蹑脚地穿好衣裤。一切收拾妥当后,临走前,我又看了看熟睡中的王珊。这时她已变换了睡姿,她像婴儿般倦缩在宽大的床上。我竟然无可救药地感到一种悲悯。我并不知道这种悲悯是从何而来的,但我却无法去抑制祝狐。
    我在一张纸上给王珊留言,草草地写了几句话:
    来自生活的一所战争学校,那末没能杀死我的,只能使我更加坚强。
    ——尼采
    早上好!珊儿。
    尼采的那句格言是我醒来后刚想到的,现在我把这句话送给你。天就快亮了,我必须得回学校去。希望我不在你身边时,你也能像从前那样,乐观并坚强地笑对生活。
    再见了,珊儿。下个周末我再来看你,好吗?
    我把写好的便笺压在闹钟底下,正欲转身时,我又想了想,加了一句:“也许想念一个人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但那苦中毕竟有甜蜜的东西。所以我衷心地愿你只有甜蜜,而没有一丝痛苦地想着我。”此后,我悄悄地锁上门,走出门外。天边是一带橙红的条纹,灰白的云朵横贯天穹。老墙颓坍的陋巷,还有山坡下如废墟般蜒绵的旧厂房跃然映入我的眼中。眼前的城市仍在昏昏沉睡,我为此种冰凉的景象所窒息。当我回头再望一眼王珊租住的小屋时,那般感觉,纵是万一,也无法与人沟通。
    ※    ※    ※
    乘车回到学校里,升国旗时我不停地打着哈欠,似乎尚未睡醒。这时王珊屋里的闹钟也该响了吧?我想象着王珊醒来后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她会不会毫无缘由地伤心呢?想到这里,我不禁又心酸起来。
    从这个星期一开始,我的生活变得比以往更平凡而孤单。夏季灼人的阳光下只有我长长的影子,从日出到日落,它一直陪伴着我,陪我走进夜幕下的星空。往日那一张张熟悉的脸纷纷弃我而去,我忽然发觉身边变得空空荡荡的。我所经过的校园,每一个地方都在唤起我对往日的回忆。路过男生一宿舍,我想到了唐守君,想着他经历了这如梦如幻的四年,生命犹如在江水中转了个圈,此时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而他又是怀着怎样一种心情在面对自己的将来呢?
    星期二下午,当我从社科系的教学楼前走过时,望着空了一层的教室,我便不由自主地想起李星楚。那个粗犷豪放的重庆崽儿念完专科毕业了,说是要去新疆投靠一个做生意的亲戚。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李星楚来我寝室玩,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首接一首地吟唱那些伤感的校园歌曲。他唱了《同桌的你》,唱了《青春》,唱了《光阴的故事》还有《睡在我上铺的兄弟》等等。我在一旁用吉他为其伴奏,两把吉他加在一起,演奏出的效果竟出奇的好。
    “咳!真是可惜了。”李星楚唱罢一曲后对我说,“要是当年你答应我的话,我们俩搞一个音乐组合,说不定早就在校园里成名了。”说着他递了根烟给我,“只不过话说回来,如此的‘成名’也并无多大的意义,是不是?”
    我笑了笑,说:“确实是。况且到头来还是得各奔前程。”
    李星楚临走前送给我一块弹民谣吉他用的拨片。“这个,送给你。”他把拨片塞进我衬衣口袋里,“这可是我用了两年的东西哟!这两年来,这块拨片几乎天天都陪伴我,为我奏出动人的琴声。”
    “既然如此,干嘛不自己留着?”我有些不解,“更何况,我弹吉他也无需这个。”
    “你留着作个纪念吧!”李星楚自嘲似的笑了笑,“毕业之后,我想我也没时间去弹什么吉他了。”沉吟了一会儿,他又说,“事实上,我是害怕有一天,这里所发生过的一切都会被我遗忘。琴弦上的生活,琴声中的快乐与忧伤本该留在这里,在大学的校园中流传或者埋葬,也好过被世间的风沙掩盖。所以,我才想送这个给你……”
    “明白了,”我朝他点了点头,“放心吧!拨片我定会好好保存的。”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