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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欲码头: 41、结局

    冬日的夕阳,把最后一抹金黄色罩在江面,随轻柔得像细纱似的随浪花簸动。此时,趸船安静得像母亲手中轻轻摇动的摇篮。
    候一桃眯眼望着刺眼的夕阳,还有靠在岸边一动不动的大小轮船,眼内满是羡慕。诞生在江岸的婴儿都是幸福的,他能盖着阳光一样暖和的柔纱,能享受江浪母亲摇篮似的簸动,看着江上美艳的夕阳长大。
    可惜,他没有诞生在江岸。他先辈的根须生在这里,可结出的他这样的种子,却像蒲公英似的撑把伞远远地飞去。父亲说母亲生他时,正在靠近西藏的一座高原小县城支教,出门就可以望见一座银塔似的雪山。
    他从没见过母亲,父亲也很少说起过母亲。他问,父亲总是用其它事支开,双眼红红的,额上鼻尖上沁出细细的汗珠。父亲挥挥手,把喷出的烟的烟雾扇开,不耐烦地说:“你妈死了。我是懒得谈死人的。”
    候一桃大学毕业时,对父亲说想去浪州,去看看码头时,父亲连声叫好,一碗酒让他讲了一整天爷爷的故事。最后,他哭了,那是候一桃第一次看见父亲这么伤心地流泪。他不知所措地看着父亲,不知用什么话去劝说。他抢过父亲手中的酒碗,把剩下的酒全倒在了地上。一团血红涌上了父亲的脖子,接着整张脸都让血烧红了。父亲眼中都要喷出火来,望着他很久很久,还是汉口气,挥挥手,说:“你还是个娃娃,你不懂事。”
    父亲从衣兜里掏出个发黄的旧报纸包着的东西,看样子是早就准备好了的。父亲粗糙的手掌轻轻地在纸包上摸挲着,眼一湿,几颗浊泪滚落下来,又在纸包上浸染成了一团。父亲说,本来这东西今天要送给他收藏的,但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娃娃。
    父亲小心地揭开纸包,先把一只手镯递给候一桃看。候一桃掂在手心里,很轻,他首先想的是,这是黄铜做的,值不了几个钱。可手镯上细细的花纹还是吸引了他。那是用细细的铜丝编织成的两条龙,还有云彩的图案,很精致。两条龙的头对着一颗珠子,年代久远了,珠子没一丝光泽,看起来像是塑料。
    候一桃把手镯递给父亲,说:“可惜,铜做的,生锈了就不好看了。金子做的才贵重,才值好多钱。”
    父亲的脸色变得难看极了,一把抢过手镯,说:“你懂个屁!这世上难道只有金子才值钱吗?”
    那一夜,父亲没睡,也不想给候一桃说一句话。
    候一桃却很奇怪地梦见自己站在一个从没见过的地方,一片苍老的兽毛似的黄土地上。正对着他的是一座雄奇的雪山。刚开始,阳光还很强烈,他带着好奇在雪山的沟纹里游走了一遍。他清清晰晰地听见自己脚踩在雪地上的咕咕哧哧的声音,风扫在脸上刀割似的刺痛。阳光强烈起来时,他眼前全化成了一片黑暗,接着自己也成了一片细小的颗粒,随风刮走了。恐惧在那一刻巨石似的压迫在他的心上,他挣扎着拼命大叫:
    “妈妈呀,妈妈!”
    醒来后,心口还咚咚咚地响。父亲给他端了杯茶,看着他喝下,想问他什么,又不想说出口。他从父亲的眼内看见了一种热切的盼望,就把梦中的事讲给父亲听了。父亲说:“是你妈来找你了。”然后,又伤心得一言不发。
    候一桃终于知道了,母亲死在那座遥远而陌生的高原小城。那时,他刚满月,一场近乎毁灭的大地震降临在了这座小城。第一次簸动后,母亲用身体护着娇嫩的他,把他带到了安全的地方。母亲又想到教室里还有几个正上自习的学生,她什么也不顾地冲了上去,她只想把那十几个娃娃带出来。可毁灭性的簸动开始了,早已震得砖块松动的三层教学楼塌成了平地。在烟雾弥漫中,听不见一声恐惧的呼喊,只有满地的废墟和死一般的沉寂……
    候一桃去浪州时,父亲让他看了旧报纸包着的另一样东西,那是张已经发黄的旧照片,黑白两色的照片上,候一桃第一次看见了妈妈,一个脸颊丰满很有精神的女人。她双眼又黑又亮,嘴唇紧紧地抿着,抿出几根很慈的笑纹。母亲的手掌心向上摊着,上面站着个很有傲气的婴儿。父亲说,那就是他。一看就是船工的后代,才几个月大,骨头就长得硬梆梆的了。
    风用一种难听极了的腔调哭泣,呜呜呜,一刻不停地在候一桃耳心里拉来拉去。
    他睁开眼,大叫一声:“天呀,这是啥地方?”
    雪像一张巨大的网,不停地朝下落着。地上已铺了厚厚一层了,他的双脚就深深地陷进雪窝里。灰色的雾气裹着冰雪碎沫,在远处的原野上升腾,忽儿堆积起来,成了黑黝黝的一片。耀眼的雪线就消失在黑色的雾气中,似乎那便是世界的尽头。忽儿,雾气在颤动中悄悄融化,成稀薄的一片透明纱,能清晰地看见薄纱背后的那座巍峨的山。山体是冰,峰尖如剑,风扫过似乎能听见嚓嚓嚓的钢响。山下有座寨子,隐隐约约浮在雾气中。他艰难地踩着雪,朝那里走去。寨前有棵掉光了叶子的树,枝上扎了条红色的绸缎,在风中飘荡。在茫茫的雪地里,红色显得特别的刺眼。
    那片红色在眼前渐渐长大,淹没了整个雪原时,他醒来了。
    他抱着冰冷的身子,裹在薄薄的毛毯中,眼前还晃着那片刺眼的红色。他看看桌上的闹钟,才半夜一点多。桌上放着准备写给左莉却一笔没落的信,他没睡眠了,又拿起信纸,想了很久,还是没有动笔。
    他在想那雪。他长在南方,记忆里从来没有雪,却梦见了那么大的雪。还有那条飘在树枝上的红绸缎。他想那肯定是什么预兆,他得去那个冬天飘雪的高原小城。
    他没心情写信了,信纸揉成一团的进了纸篓。他开始准备去高原的东西,拉开衣柜,才发现自己没有一件能卸高原酷寒的衣裤。
    第二天一早,他向肖老总递交了辞职报告。
    肖老总说:“怎么?我们报社亏待你了?”
    他说:“没有。我该结婚了,我的未婚妻在那边等我。”
    肖老总说:“你就不能再等几天?你都快转正了。”
    他说:“不等了。你今天给我办了,我今天就走。你今不给我办,我今天也走。”
    肖老总摇摇头,他搞不懂现在的年轻人心里到底装了些什么。有些无奈地签了字,说:“去财务室把你的工资和奖金领了,我给财务打个招呼,把你全年的奖金提前发了。你结婚也需要钱。”候一桃把该办的关系全办了后,肖总又叫祝蝴,很深情地对他说:“小候,你要想清楚,不要意气用事哟。我们报社发展缓慢,特别需要你这样的人才来整合与改革。你什么时候想回来了,我们敞开大门欢迎你。”
    候一桃说:“那我受宠若惊了。”
    他去买了明天早上的船票。他想吃了晚饭再到码头上去逛逛。
    他从新闻部门前走过。他的办公桌已被拖到走廊边,上面还能嗅到他身上的那种啤酒浸泡过似的气味。门内有光,他便好奇地伸着脑往内瞧。一股浓浓的香水味钻进鼻孔,像细小甲虫伸出尖利的爪子,在脆弱的鼻道内爬来爬去,他忍不住拼命喷嚏起来,打得泪水鼻涕四处喷溅。
    马芸芸正在听焦胖子介绍一瓶香水的来历、品味和特色,焦胖子容光焕发,揭开香水瓶盖,在鼻孔前嗅嗅,又让马芸芸嗅嗅。马芸芸满脸都是幸福的笑。无声无息的笑混和着浓浓的香水味,充满了整个房间。她抬头,看见了咳喘得十分狼狈的候一桃,招招手说:“小候,快来看看,老焦买的这瓶‘毕扬’香水,他说是世界上最昂贵的香水,有股神秘的东方香味。”
    候一桃扯了一团纸巾,揩擦着满脸的泪水和鼻涕,说:“饶了我吧。别让怀疑你们是在合谋害死我。”
    他俩都忍不住哈哈笑起来。马芸芸扶着焦胖子宽厚的肩膀,笑得喘不过气。
    候一桃拉开抽屉,捡了几样东西的进挂包里。马芸芸说:“你真的要走?”
    “明天早上的船。”
    “我们都弄不懂你,到底啥事惹烦的你,这么慌着要走?”
    “我也不明白,”候一桃轻轻笑了一声,说:“就是想走。”
    “你就不等几天。我与老焦圣诞节那天举行婚礼,你就不能喝两杯我们的喜酒再走?”
    候一桃把茶缸里的残茶倒掉,扔进包里,说:“再不走,我会被你们的香水闷死了。好了,祝福你们,我要开船了!”
    “开船?”马芸芸望着候一桃,不知他在说什么:“你不是明天早上的船票?”
    候一桃轻松地笑了一声,笑得很神秘。他推门出去,心里还蹦着想说出口的那句话:“我们都是船。你找着了岸,有了休憩的码头,而我还得奔波、寻找。”
    岸在什么地方?是那座飘着大雪的高原小城吗?候一桃心里还是一片迷茫。
    候一桃在一家小饭馆喝了两瓶啤酒出来,天便黑尽了,还下起了丝丝细雨。
    他感觉到,这城市让雨冲洗后很可爱。马路亮得如同平静的河面,四周耸立的水泥高楼似岸边的崖壁礁石,匆匆来去的人便是河水里游动的各种鱼类。每一条都大张着欲望的眼睛,游来游去寻找满足。欲壑是难以填满的,所以鱼类永远都不会闭上大睁的眼睛。他刚填满了肚皮,又孳生了另一种欲望,这种欲望刺激着他,使他圆鼓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每一个从身旁走过的人。
    那一刻,他突然产生想打架的欲望。
    他在雨中行走,没有伞,孤独地伞的丛林中穿来穿去。雨水使他也变成了一条鱼,他能感觉到腮帮呼吸的痛快,尾鳍击水的灵巧。他就这样走进了那条僻静的小巷,他曾在那里遭人打断了肋骨,撕裂了左眼睑。他在小巷走着,没遇见任何人,只嗅到了雨中的小巷有很重的尿臊味。
    一串刺耳的汽笛声让他兴奋起来,他又看见了码头,很远很远,一片雪白的灯光。那灯光在雨雾中抖颤,像是极根根琴弦,让人觉得悠长不绝的汽笛声,便是这些灯光颤出的。
    有人骑摩托车从他身旁擦过,他情不自禁地大叫了声:“喂,沙锅!”骑车人没回头,放一串臭屁驶进了黑暗。
    他走下了长长的石梯。那摩托车的气味让他鼻腔内发酸。他不知道沙锅去了另一个世界是否也骑摩托车,不过,他听说一个犯了死罪的人是没有另一个世界,只有一条永远也游不到对岸的大河。
    我站在艳艳妈妈常站在那根电线杆下,刚装的路灯很亮很刺眼。下面是一滩水,不知是积的雨水还是撒的尿。他从那条小巷穿出时,鼻腔内就塞满了尿臊味。他看见了那块常挂在艳艳妈妈脖子上的牌子,钉在对面的石墙上,木牌上没有了艳艳那张可爱的照片,没有了艳艳妈妈为女儿的冤死寻找证人的声泪俱下的求情,上面帖了张广告,就是这城市常见的那种治性病医阳萎的广告,像一张庸医的狗皮膏药,帖在城市的疮口上,里面散发着脓水的恶臭。
    旁边的小摊贩告诉他,他们已好长时间没见到那个疯老太婆了,怕是跳了大江喂鱼了。候一桃便伤心得想对着他们大声咒一句:狗娘养的!
    雨夜的大江横卧在他的眼前,江水哗哗啦啦的吵闹声让人想起杂乱烦琐的人类世界。码头旁的堤岸边,仍然丢弃着一些破船板与废铁架。他还看见那艘报废了的“风光号”渡轮,同一堆废铁扔到一起,他嗅到从甲板上飘来的铁锈味。可是,码头比他初来时的感觉要壮观多了,水面上漂着繁忙的渡船、客轮与货船,身旁挤满了上下船的人群。他站在码头上,伸手便可以触摸到码头的脉搏,感觉到滚烫的血液在里面搏进搏出。
    他想,爷爷紧靠码头拍的那张照片,是多么的可怜可叹。那时,码头是属于他那一代人的,可他更像个破木船上的老船工,经不住风浪的几番摔打。他翻了船,在浪州的码头上败下阵来。只有父亲那一代人,才感到爷爷是多么的了不起,而羡慕崇拜得不停欷嘘。他只觉得好笑,像一场滑稽喜剧。他更喜欢现在的码头,属于所有人的码头。它越来越坚实,像一排排牙齿,死死地咬住长蛇似的扭来扭去的大江大河。牙齿是生在广阔的厚土上的,它吸吮了江水,使厚土更加壮实与旺盛。
    他为初来时对码头的那幼稚的看法而羞愧。那时,他并没有看到真正的码头:船紧靠着趸船,趸船连着堤岸,堤岸的背后是那座楼厦如怪异森林的浪州城,是更加广袤肥厚的大地。那才是真正的码头,让人豪气顿生的大码头。
    这就难怪,他在每个人的身上都能嗅出点码头的气味,瞧出点码头的颜色,听出点码头的腔调……
    夜已经很深了,寒冷的江风刀似地切割着他的肌肤,在他骨心内钻动。他却兴奋不已,对着满江的白浪,放开嗓门吼出了一首从父亲那里听来的川江号子:
    江湖浪荡喜洋洋,
    众位兄弟是船王,
    不管船王船老子,
    拢了码头去赶场……
    号子没唱完,他竟然泪流满面。
    第二天一早,他便上了船。
    一夜没睡,竟使他疲惫得脑袋沉重,双眼如胶。他头靠在船舷上,紧闭双眼,连与这座城市挥手告别的力气都没有了。他不知道船是何时开的,他抬起头来时,周围已换了副面孔:青山夹岸,松涛声声,时有农家小舍在林间探头……
    马芸芸赶来了,她下了出租,看了看腕上的表,就匆匆朝码头长长的石梯跑去。下了石梯,一眼就瞧见了候一桃背着大包踏过跳板,在趸船门前让船员验了票,登上了客轮。马芸芸站在江边,朝他挥了挥手。他回过头,把背包放在脚下,就扶着船舷埋下了头。马芸芸又叫了一声,挥挥手。他的头却朝向了另一方,并朝那里凝望了很久。
    那里耸立着山一般的高楼大厦,罩着层霜一般的晨雾。那就是一天变一个样的浪州主城。
    马芸芸拼命地喊叫,希望他能听见,抬头朝她看上一眼。他却把头埋在船舷上,显得非常的痛苦。
    嘟呜——,汽笛一声一声地嘶鸣,船动了,水浪一圈又一圈地散开,岸边的人拥挤起来,都在挥手喊叫,与船上的亲人或朋友道别。候一桃始终都没有抬起头来。
    马芸芸望着船过远地驶去,消失在浑浑沌沌的晨雾中,心内酸苦极了。周围的人四散开去,只有刺骨的寒风把她的头发撩拨得像飘飞的乱草。过了许久,她才从挂历包里取出一张照片。弟弟在照片上永远是天真无邪的笑。这照片她是想送给候一桃的,对他说,他与弟弟简直像孪生兄弟。可现在,她再也不想朝照片上的弟弟看上一眼了,随手一扔,猛烈的江风便接住了它。照片在风中蝴蝶似的扇动白色翅膀,飞得很高很远,又落在了江心。
    她非常失望,想看看照片像小船似的行驶很远很远,可它一沾水面,就让无情的浊浪吞没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