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窝建成那天，我到十八里外的镇子上去买东西。
    半调子的神仙比做人更尴尬，没有钱，只好找大师要，跪求了半天才要了两钱银子，捧在掌心里轻得简直能飞走。
    忍不住怀念起当年用银票砸人的情形。
    我还是更喜欢做暴发户。
    我买了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很多的碗筷，钱不够用，我站在街边跟老板讨价还价，这简直是暴发户想都没有想过的事：“老板，能不能把这些东西给我送到都凤镇化良村上去？”
    “你出价这么低，我再给你雇个人，那还怎么赚钱？”
    “我才不管你，不给送，我就不要了。”
    “等等等等……姑娘……”老板在后面追了两步，我回过头，隐隐约约见他身后尘土飞扬，瞬时间数千铁骑飞驰而来，我们抱头鼠窜，听见人们惊慌失措的尖叫声。
    “金兵打进来了！”
    “大宋完了！”
    打进来了，到底是连这个世外乡村都不肯放过。
    忽然我想起了玉字，放开腿就往村子里面跑。
    耳边的风声呼啸而过，我跑得比兔子还要快，但到了化良村边，却看到冲天的火焰，金兵是几路人马齐攻而来，任你再快又快得过这瘟疫般弥漫的战火吗？
    我冲进林子，一片狼藉，那好心来帮忙的女人已经躺在了地上，到处都是鲜血，小男孩子在旁边哇哇大哭。
    男人蹲在女人旁边，抬起头来看向我。
    他的眼神呆滞而疯狂。
    忽然他把那孩子塞给了我：“拜托你了。”
    我明明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却没有去阻止。那孩子一口咬在我手腕上，剧痛却没有使我松手，转瞬间那男人的大叫声从远处传来：“金狗，我跟你拼了！”
    “爹！爹！爹！”那孩子哭得凄惨无比。
    我替他抹尽脸上的泪。
    酷似玉字的面容却充满了仇恨，他望着我：“你放手，放开我……我要去找我爹……”
    “找到有什么用？他还是要去送死。”我冷冷的声音让他呆了呆。
    他是两岁，还是三岁？
    正是玉字当年跟随我娘的年纪。
    可惜我没有小明月让他去守护。
    金兵攻下城市之后留下了一片废墟，我还是在原处建了一座小木屋。男孩子跟着我，我叫他玉字，他却从来都不肯答应。他说他叫林正轩。
    他恨我，恨我没有阻止他父亲。
    恨我没有放开手让他去找他父亲。
    所以永远对我冷言以对。
    大师偶尔会来，带一些日常用品，还有奇巧好玩的东西，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那样笑意盈盈面泛桃花：“总算是打完仗了，不容易啊。对了，小南瓜，跟你说件好玩的事。”
    “什么呀？”大师一来，我就要做三个人的饭，所以弄得灰头土脸，一身的狼狈。
    林正轩在旁边冷言冷语：“做饭都这么笨。”
    我拿眼瞪他：“白吃的人就不要说废话。”
    大师去捏他婴儿肥的脸：“玉字，你要学乖一点，小南瓜对你报有厚望呢。”
    “大师，你们为什么都叫我玉字？”
    大师微微一笑：“因为有人希望你做玉字。”
    我微微一震，抬起头来望向大师。
    大师却并没有看过来，似乎完全是无心之语，我呆了许久，突然想起来：“有什么好玩的事啊？”
    “原来鄂春的老婆是完颜秀衣杀的，当初鄂春愤而自尽，也是死给完颜秀衣看，这个人却还一定要把鄂春救活，前几天终于让鄂春抓着了机会，把完颜秀衣杀了。”
    我愤愤地把柴填到火膛里去：“都是蠢货！”
    每个人都是蠢货，一定要做这些明知道不能做的事。
    “小南瓜？”
    “干吗？”我没好气地瞪这个突然来吃白食的家伙。
    “好久没抱过了，过来让我抱抱。”
    “去死！”我脚踹到他脸上，看他那一脸桃花泛滥的样子我就牙痒痒。
    我们在这里苦苦守候的时候，这个死苏木不知道跑哪里风流去了呢。
    “某些人一脸怨妇相啊。”大师抚着脸叹了口气。拿出镜子来左照右照，“明月，你是不是一直在等我来？”
    “才没有。”光一个林正轩就够我忙的了，还要盼着大师，我又没有自虐狂症。
    “那就算了。”
    “什么？”
    “没事。”大师站起身来，似乎只是去喝口水，但却一直都没有回来。
    他总是这么神出鬼没。
    林正轩在一天天地长大，越来越像玉字的脸，却总是横眉立目地看着我：“从没见过你这么笨的！做一点事就会弄得**飞狗跳。”
    我被他骂得蹲在墙角里画圈圈：“我们家又没有**，跳什么跳……”
    他在我后脑勺上狠推了一下：“那是形容你笨。”
    “那你不还是长了这么大。”
    “那是我命好，不然早让你毒死了，拿碳泡了水给我喝。”
    “我以为那是红糖嘛。”
    “滚，你们家红糖长成那样子？”
    我流泪，接着画圈圈。
    大师一出现我就像小狗一样向他飞扑过去：“大师，林正轩他欺负我。”
    “哦哦，活该。”
    “唔唔唔……”
    哭死了，我就知道！
    林正轩把我从大师怀里拖出来，丢到墙角里：“没事你老来干什么？”
    “干什么这么无情，我好歹也算你半个爹呀。”
    我看见林正轩后脑勺上冒出了好多黑线：“我爹早死了。”
    “所以嘛，我说是半个。”
    斗嘴谁都不是大师的对手，所以林正轩再一次抓狂了。
    他跟玉字还是不太像，可能是我不如我娘教得好吧，他暴躁，脾气很坏，嘴巴很毒，但和玉字一样的是，是个很温柔的男孩子。
    不管嘴上说得怎么难听，每天入睡之后，都会给我偷偷地盖上被子。
    林正轩在锅台前做饭，大师坐在我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小南瓜的生日快到了吧。”
    我斜靠着他：“我都不知道我生日是撵。”
    “好嘛，反正，送你一件东西。”
    “什么？”
    大师修长的手指间捏着一颗晶莹剔透的药丸，仔细看去，似有流光转动：“我答应过你的，送你一个原封不动的青梅竹马。”
    我呆呆地看着那个小东西，那么微不足道的，却可以生还一个人。
    玉字……玉字他……
    大师把药丸放在了我头顶上。
    我没有去拿，只是目视前方呆呆地问：“大师，你……你……喜欢我是不是？”
    大师笑了笑：“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真是吓了一跳。怎么会长成这个样子了呢？娇纵、自私、草菅人命、目空一切、愚蠢又狠毒，还不如死掉干净。”
    “我本来是什么样子的呢？”
    “本来是个大眼睛蠢呆呆的小娃娃，每天蹲在我床头痴心妄想，你想的那一切我都知道，所以觉得分外有趣，妄想仙人的泥胚，你可算古往今来的第一个。”
    “我肯定忍不住要动手的。”
    “那是……”大师的口气也不知道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我倒不生气，只是太吃惊了，所以一失手就把你给打碎了。”
    “然后又拼起来？”
    “没，大师我哪有那种闲工夫。你拼着仅剩的一口仙气，骗了药僮，偷了仙丹，变成了人形。”
    “真能干。”我真没想到自己居然有这么能干的时候。
    “是啊……”大师感叹着，“所以本该让你五雷轰顶魂魄俱灭，但总觉得这么敢折腾的家伙也少见，还是罚下地界就算了。”
    “你喜欢我吧？大师……”
    “可是后来才发现，那么娇纵、自私、愚蠢又狠毒的外表下面，你还是那个呆呆地妄想着仙人的笨娃娃……”
    “你喜欢我吧？大师……”
    “毫无仙根，j□j熏心，白白浪费那么好的机会，吃掉我苦心修炼的丹药，却仍然脱不了凡胎，永远是个半吊子的家伙……”
    “你喜欢我吧，大师？”我缓缓转过头，看向了他。头顶上的丸子晃动了两下。
    大师笑着捏了捏我的脸，站起身来，一拂尘土。
    他要走了，我知道。
    “饭做两个人的吧。”我对林正轩说。
    “什么？”林正轩回过头，见大师已经不在了，恨恨地咒骂，“这家伙属鬼的，来无声去无息。”
    我拿下头顶上的丸子。
    只要给林正轩吃下去，玉字就会回到我身边。
    可是……
    林正轩在旁边踢了我一脚：“起来端饭。”
    他呢……这个嘴巴很坏，心肠很软的男孩子，又会去向哪里呢？
    会不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也是玉字的一部分吗！真正有权利决定的人，应该是他才对。
    而我……
    我能做的，只有告诉他这一切：“林正轩。”
    “干吗？”他的声音里有明显的戒备。
    “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叫你玉字吗？我告诉你。”
    “我不想听。”
    “可是……你一定要知道。”
    “我不想听！”林正轩回过头来瞪住我，“为什么我一定要知道？我是我，他是他，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看着他。
    他毫不示弱。
    许久之后，我走到他身前，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比我高出那么多了。
    我踮起脚，把药丸放在了他头顶上：“你说得对，假如有那么一天，我只是说假如，你想做他的时候，就把这颗丸子吃下去吧。”
    没等他开口，我转过身，向大师离开的方向跑去。
    我拼命地跑，追逐着他。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大师跟着我，每当最困难的关头他就会出现在我身边，一直一直地，注视着我。
    而这一次，换我来追逐他。
    看着他的脚印，听着他的声音，嗅着他的气息。
    直到终于看到他的背影。
    那修长而华丽的身姿。
    我扑了上去，从身后紧紧地抱住了他。
    再不会放手。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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