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 第三十章 表白
她又开始恍惚,那句话根本未经大脑,冲口而出:“如果我说,我所谓的杨过……是你,你会信吗?”
接触,吃饭,洽谈,无数个轮回之后,邵氏的地产业务终于觅到了靠谱的买家。签合同的前夜,宾主约在龙城酒店聚餐,就某些细节和分歧再行磋商。
谈得还算顺利,包厢内颇有点其乐融融的味道。
酒喝得差不多的时候,邵云突然来了兴致,又往自己杯子里倒了半盅白酒,然后端着站起来离座而去。
孔令宜冷眼旁观,只觉得蹊跷,而邵云已经和对方的胡总铆上了。
胡总是南方人,看见白酒就想往后闪。他说不过邵云,只得一边摇头一边笑道:“不管怎么样,都得邵董你先喝。”
邵云也不含糊,豪爽地一扬脖,手里那半杯白酒,喝得一滴不剩。他把空杯子倒置过来,笑嘻嘻地给众人看,大家于是噼里啪啦地鼓掌。
孔令宜对着李副总耳语了几句,起身道:“实在不好意思,邵董晚上还有个会,得先走一步。我在五楼的KTV已经订好包房,一会儿李副总会带各位老总上去,希望大家玩得尽兴。”
话说得漂亮,其实谁都看出来邵云已经微醺,于是没有强留。
邵云明白她的用意,只是笑着,没有反对,临走还彬彬有礼地客套了一番,才随孔令宜出来。
走出电梯,孔令宜想去扶他,邵云挥挥手,睥睨了她一眼,仍在开玩笑:“我有这么不中用么?”
孔令宜无奈,不知他今天为何这样反常。
开了车门,他直接往驾驶座上钻,孔令宜也上了车,在副驾上坐定。
他没有立刻发动车子,却伸出双臂往方向盘上一趴,然后将脸顺势埋上去,就这样不出声,默默地趴在那里。
孔令宜在旁边看着,有些担心,等了他一会儿,才道:“还是我来开车吧。”
邵云静静地伏着,口齿却很清晰,“我没醉。”
“你这是怎么了?”她焦虑起来,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或许这次真的是压力太大。
“合同还没签,如果你不想卖,不是没法挽回的。”她尝试着劝他。
邵云埋在臂弯里的面庞抖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可是脸上的肌肉太僵硬,简直控制不了。他只是觉得难受,浑身都没有劲,终于仰起脸来,歪头望了望身旁的孔令宜,神色倦怠,“你自己回去吧。我还有事,不送你了。”
孔令宜有点发蒙,而邵云已经坐直身子,很快发动了车,只等她下去。
她疑惑地盯住他,不确定地问:“你真的可以吗?”
他尽量保持绅士风度,向着前方强笑了一下,“没问题,你走吧。”
她坐在那里不动,他喝了多少酒,她知道,“你去哪儿?或者,我送你过去再……”
他终于转头瞪住她,忍无可忍的样子。
通常看到邵云这样的神情,孔令宜就明白已经到了他的极限。她轻轻叹了口气,尽管仍是惴惴不安,但她是听惯了他吩咐的,于是只得下车。
脚还没完全站稳,车子已经风驰电掣般驰了出去。
他的脑子还算清醒,认准了一个方向使劲开,不断超车,连闯了两个红灯。抬眼就能看到摄像头,他居然还能意识到大概会扣分,可他并不在乎。
一个月了,他整整忍了一个月,不想、不过问任何跟她有关的事。她要真正的自由,那么他就只能给她。
他从来没有试过去忍耐一件事,那不是他的人生信条,可是现在,为了曼芝,他必须努力去尝试,但是只觉得辛苦。可是他也终于意识到,他根本做不到。
车子准确地停在了曼芝住宅的楼下。
他从车里探出头去,望一眼三楼的那个窗户,漆黑一片,曼芝还没回来。
他有她大门的钥匙,一直带在身边,可是从来没用过,怕吓着她。
就这样待了一会儿,脑子里乱乱的,理不出个头绪。
他摇下车窗,右手已经很习惯地取了烟出来,啪地点上,不抽,仅是夹在指间。手搁向窗外,看蓝色的烟雾袅袅地腾升上来。
一支烟燃尽,他蓦地想到曼芝可能还在新店,最近她一直在忙装潢的事,于是掉转车头就离开。
在申宁路上开了一段,远远地就看到她新选的店面,果然灯火通明。装潢还没完工,灯箱却早已做好了挂在门外,“花间”两个字很有些气势。
把车在路边停好,他下来,庆幸自己还不是十分醉,过马路时尚能准确地避过来往车辆。
邵云走进店堂,装饰已经初具规模,眼前白花花的,大约刚上过墙粉。他没有看到橘红色的地砖,几个转角的地方用木料搭出来的货架看着倒很新颖别致,整体风格也顺眼了许多。
店堂里没有人,他茫然四顾,终于在右边的圆弧楼梯下看见了曼芝。她被磕磕绊绊的小型脚手架挡着,身旁还站着一个大男孩。
圆弧楼梯还只是雏形,店堂挑高近六米,所以可以隔两层。
曼芝头上扎了块挡灰的小方巾,头发整个盘了起来,她侧对着店堂中央。隔着横来竖去的条纹,邵云能看到她清秀的面庞和白皙的脖颈,她正与那男孩肩并肩地看他手上的一份图纸。两个人挨得极近,几乎是头碰着头。小伙子戴了顶棒球帽,帽檐却在脑后,从背影上看有点痞,说话声音却很直爽,“我觉得栏杆还是用木质的比较好,二楼的地面没有用混凝土强化过,直接在钢梁上铺了地板,承重一定会受影响。铁扶手太重了,有点悬。”
曼芝垂着头,使劲看图纸上的数据。她很喜欢铁质的雕花楼梯,可是,如果真的威胁到安全,也只能放弃。
曼芝到底没能省下钱来,店堂依照她的要求装了一半,自己看着就气馁不已,怎一个土字了得!
最终还是全部包给了装潢公司重新来做,包括材料和人工。好在负责她这个场子的项目经理小夏十分尽责,从出设计图纸到现场施工,基本没让她Cāo太多的心。之前她自己指挥一个半路出家的装修队按着她的想法来实施,结果沟通吃力不说,做出来的东西更是面目全非,根本没有想象中美轮美奂的感觉。她只得认了命,明白自己不是那块料。
邵云朝着两人的方向很重地清了清嗓子,还是小夏先回过头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找谁?”
曼芝听到他的问话也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来。
邵云一见她的表情,就不得不费力地解释,“我……在附近吃饭,顺道过来看看。”
曼芝不语,眼神里却含了一丝怀疑和疏冷,她不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
小夏的目光来回地瞟,轻声问曼芝:“你认识他吗?”
她极低地“嗯”了一声,然后恢复自然的口吻道:“好吧,就听你的,用木质楼梯——那么,白墙呢?有什么办法可以让它变得亮丽一点,不要总是这么单调?”
“嗯,现在有一种工艺叫金属烫花的,就是在墙上镂刻金属的图案,可以保存很长时间,如果有一天不喜欢了,清理掉也很方便。”
曼芝眼前一亮,“那倒不错。”继而又担心,“但是……会不会很贵啊?”装修里的欺诈门道实在太多,她都有些怕了。
他们聊得兴起,完全把邵云抛在一边,简直拿他当空气。
他有些烦躁起来,酒精也开始起作用,眼见曼芝和小夏越谈越投入,忽然心生醋意,于是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嘴,每每截下小夏的话,冷嘲热讽一番。小夏从诧异到无奈,而曼芝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最后她隐忍地对小夏道:“就这样吧,不早了,你先回去,明天再说。”
小夏疑虑地瞟着邵云,不明白他的来路,低声问曼芝,“这人到底是谁?你一个人在这里会不会有危险?”
曼芝朝他笑笑,“没事,你走吧。”
小夏一离开,曼芝就拉下脸来。她还是不理邵云,俯身将地上的杂物归拢到一处。
邵云走上前,涎着脸问:“这么晚了,你饿不饿?不如,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曼芝根本不想睬他,理好物品就去关门窗,天气预报说今天夜里可能要下雨。
她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她觉得烦,猛地顿住脚,回身面向他,“你到底有完没完?”她很累,不想跟他纠缠。
“对不起。”看着她厌烦的表情,他口干舌燥,全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自己很笨拙。
曼芝吸了口气,忍耐下来,走到门口,手按在大灯的开关上,对着他说:“出来吧,我要关门了。”
她啪的一声摁灭了灯。刹那间,眼前一片黑暗。
曼芝去拉卷帘门上的扣,门太新,轨道不怎么顺畅,她拉得有点费力,踮了脚,使劲去够。
邵云还站在门内,站在那一片浑浑噩噩的黑暗里,眼睁睁地看着她要在两人之间拉上一道屏障。
他忽然绝望不已,寻觅了这么久,终于认清是她!只有她,才能让他心甘情愿低下骄傲的头颅,只有她,才会让他有幸福的感觉!可是,他清醒得迟了一步,她已经不再爱他!从今往后,不再跟他共此天涯!
他感觉到痛,不由自主地吸了口气,蓦地伸出手,将她拉进门里,不管不顾地按到墙上,狠狠地俯下头去狂吻。
她的唇还是那样甜美,令他迷恋。就像数年前他第一次吻她时一样,没有丝毫的改变。他有多久没吻过她了?他有些迷糊,仿佛上一次亲她只是昨天的事情。
曼芝完全没有料到,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发蒙,脑子里轰的一声响,只顾手足无措地承受。
鼻子里闻到酒气,她才知道原来他醉了。她心里很乱,本能地想要抗拒,可是竟有些不忍心。
他还爱着她!
曼芝并非心狠之人,只是这些年逼着自己凡事委曲求全,几近麻木,如今终于得到解脱,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只想远远地逃开曾经缚得她快要窒息的牢笼,能好好地喘息。
她知道邵云爱她,可跟着他,她只觉得累。走到今天,她所要的不再是虚幻的爱情或是所谓的名利,只企求能有一份属于她自己的宁静,可以随心所欲地活着。
他吻得很深很持久,像个任性的孩子,牢牢地不想放开她。渐渐地,她喘不过气来,终于下狠劲推开了他。
他是真的醉了,一点脚力没有,被她推开的那一刻,脚步竟然踉跄了几下,但最终还是扶住墙根站稳了。
两个人维持原来的姿势,在黑暗中静默。那才关了小一半的卷帘门外,远远的街灯的亮光和来往的车灯的光线投射进来,影影绰绰地照在邵云的脸上,忽明忽暗,看不甚清,唯有眼眸中的两点晶亮,像两簇灼人的火焰盯住她,带着深深的痛楚。
曼芝怔了好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你就不能放过我么?”
邵云垂下头,连带眼里那两团火苗也被遮掩起来,扶在墙上的手掌紧握成拳。
她终于还是推开他,即使他那样爱她!
她脸上的无奈和从前一样,皆因为他的干扰。他爱她,可是他总是成为她的干扰。
邵云深深吸了口气,也许今晚他真的醉了,因为竟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好吧,如果你真的把我看成是个麻烦,那么……我答应你,以后……绝不再来烦你。”
他看到曼芝眼里复杂的神色,说不清是怜悯还是难过。他只想苦笑,在她面前,他已经没有自尊可言,他只要她爱他,就像他爱她一样,可是很难,真的很难!
曼芝依然是沉默地望着他,用她那一如既往的清澈而宁静的眼神。
他听见自己懦弱的声音又在低低地开口:“只是曼芝……偶尔,我也会累,会觉得烦,如果是那种时候,我来找你……像朋友那样……请你……不要把我推开,好吗?”
渐渐地,他看见她脸上有晶莹的泪光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不禁抬手去抚摸她的面颊,却真是湿的。
她终于对着他重重地点下了头。
店里到处是粉尘,也没有椅子,于是他们坐在门口的台阶上。
他不记得坐了多久,也不敢多说话,只是静静地傍在曼芝身边,希望就一直这样下去。
后来,天上飘起了雨丝,她坚持要回去,且坚决不让他开车。
她替他拦了辆的士,他没有逞强,乖顺地坐了进去。
夜间的点歌台悠悠地放着动人的流行歌曲,他听得昏昏欲睡,可是有一首歌却让他想笑——《有一种爱叫做放手》。阿木苍凉的嗓音一再地重复那一句话,酣畅淋漓,而他忽然很想唾弃。
放手,会很痛,很痛……他刚刚就尝到了那滋味。
无论准备工作做得有多充分,地产业务的剥离还是在邵氏引起哗然。连邵雷都沉不住气了,忧心忡忡地问邵云:“哥,这样做的风险实在太大,你真的有把握吗?”
邵云不悦地挑了挑眉,盯着一脸愁态的邵雷反问:“那么你告诉我,做哪一行是可以保证无惊无险、一帆风顺的,有吗?”
邵雷哑然。他一贯无条件地支持大哥作出的任何决策,只是这一次,听到的负面声音太多,不得不提出自己的疑虑,但看邵云铁板钉钉的态度,知道自己根本无法左右得了。
邵云拍拍他的肩,缓声道:“小雷,我明白你担心什么,但是这件事我知道该怎么做,你管好自己就行了。”
邵雷最近一直在忙着筹办婚事,本来希望结婚后还能跟母亲和哥哥住在一起,到底热闹些,没想到上官琳坚决不同意,一定要他搬出来独立生活。虽然未来的婆婆申玉芳是个性情极好的老人,但上官琳自认没有曼芝那么好的脾气,万一将来婆媳关系处不好,反而伤了彼此的和气。邵雷拗不过她,只得去跟母亲商量,申玉芳虽然觉得遗憾,但也不想因此让儿子为难,况且,对她来说只要孩子们过得开心,她就知足了。
新房刚刚选好,接下来还有一堆事要Cāo心。邵雷明白哥哥话里的意思,他本就是发发牢骚而已,听邵云这么一说,也就放弃了担忧。无论如何,对哥哥的能力,他还是有信心的。
临出办公室,邵雷还不忘叮嘱一句:“今天可是星期五,记得早点回来,大嫂来接萌萌呢。”
邵云沉默了片刻,却道:“我晚上有应酬,不回去吃晚饭,你们不用等我。”
邵雷很意外,不免多瞅了他两眼,奇怪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喜形于色,反而越发沉静,甚至面色有点僵硬。
张了张嘴,本想再说两句,可邵云已经低了头,沉湎于文件中了。
邵雷无法,想想他这一阵的压力,的确很大,反常也在情理之中。最终没有多嘴,小心翼翼地出去,还悄悄帮哥哥关紧了门。
毕竟是家族式的企业,反对的声音再大也无济于事,永远是坐在最高位子上的那个人说了算。但是邵云也清楚,这次自己是逆流而上,如果最后搞砸了,也许邵氏将无法翻身。
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处理地产转卖所带来的需要善后的种种事宜,包括与买方的手续变更、人员重置、各类由此而引发的人事纠纷等等,他把这堆麻烦一股脑儿推给了原来管地产业务的李副总全权处理,自己则全身心地投入到新项目的开发之中。
这天一大早,刚踏进办公室,邵云就问孔令宜:“设备购买进展怎样了?”
孔令宜立刻起身答道:“德方的确认函今天早上刚收到,BOH公司已经通知我们可以去验货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早就打印好的确认文件递给邵云,继而征询他的意见:“是不是要给时副总和卢工订机票了?”
邵云瞟了她一眼道:“多订两张,你跟我一块儿去。”
孔令宜十分意外,邵云想亲自去无非表明他对这个项目的重视,可是自己……一想到要去那个曾经记录下她欢笑和泪水的国度,孔令宜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停顿了一会儿,低声问:“我可以不去吗?”
“你是现成的翻译,当然要去。”他审视她的面色,锐利地问,“你在怕什么?”
孔令宜强笑了笑,不觉自问,是啊,自己在怕什么呢?
四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可是那些记忆里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然而她内心清楚,那也不过是属于她的尘封的回忆罢了,所有的过往都已远去,无法追溯,现实里,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况且,他们这次去的不是柏林,而是位于巴伐利亚州的一个小镇——班堡。
有什么样的老板就有什么样的员工,一周后,孔令宜就办妥了所有出行手续。
又一个周一的上午,邵云精神抖擞地携了三位下属登上了前往德国的航班。
十一个小时的飞行,先抵达法兰克福机场,然后又转乘当天正午的火车赶往班堡。一个半小时之后,他们终于踏足目的地。
虽然和BOH公司约好是次日会面,但他们到的这天,德方公司还是派了专人在车站迎接,然后殷勤地送至酒店。
到底是长途跋涉,且时差还没倒过来,四个人都很累了,于是邵云拒绝了供应商热情的晚宴邀请,各自回房休息。
洗浴过后,也不过当地时间的下午四点。累过了头,邵云的精神反而有些亢奋,也或许是这次的出行对他来说意义非凡。
房间外面是一个很漂亮的圆弧阳台,小巧而精致。傍着栏杆远眺,多瑙河近在咫尺。
班堡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也是二战中为数不多的被完好保存下来的古建筑之一。这全仰仗了多瑙河这个天堑作为阻挡,当年班堡人把军队赶出去后就炸毁了通往老城区的所有桥梁,避免了军队的入侵,也躲过了生灵涂炭。
邵云突然很有兴趣,想去河边走走。他很快换好衣服,走出房间。
走廊上,一眼瞟见老卢在那里探头探脑,邵云起了玩兴,轻步过去,趁其不备,猛击了一下他的后背,把老卢吓得浑身一哆嗦。
“在这里干什么呢?”邵云含笑相问。
“嗨,无聊呗,电视全是德文的,找个英语频道都难。即使有英文频道听着也费劲。”老卢唠唠叨叨地说着。
“那跟我一起出去走走,晚上咱们就近找个地方好好撮一顿。”
老卢呵呵笑道:“那敢情好,索性把时副总和小孔都叫上,小孔是咱们的嘴巴,没了她可不行。”
两人分头去找人。
邵云去敲孔令宜的门,她很快出来,也已经洗过澡,换了身休闲的衣服,不再是中规中矩的职业女装,于文静婉柔中透出一丝娇媚。邵云倒是第一次见,随口夸了一句,没想到一贯处变不惊的孔令宜还微微脸红起来。
出了办公室,大家都比较放松,尤其又是在这样的异国他乡。
除了孔令宜,那三个都是初来德国,打量着这静谧的小镇。走出去没多远就看到大片的树林,时副总感觉不过尔尔,“到底没有中国热闹,除了空气好点儿。”
老卢道:“小孔,你以前不是在德国读书的么,这回巧了,正好给咱们做向导。”
孔令宜从前的确来过这个小镇,这里也算德国的名胜古城之一。那时候她和Godern都还在上学,一有假期就双双挎个背包,到处游山玩水。
她了解得不多,三言两语地讲完,大家就开始东拉西扯。
渐渐地,她和邵云落了单,走在时副总他们后面。
邵云侧过脸望了望多瑙河泛黄的水面,不觉失笑,“以前听《蓝色的多瑙河》,总以为多瑙河真是蓝色的,没想到却是这样混浊,还不如我们容湖的水清澈。”
孔令宜也是抿嘴一笑,“所以,很多事情都只是人们的想当然,跟现实出入太大。”
邵云深以为然。
小镇的绿化很好,触目所及,都是大片的绿色,让人的心情不能不好起来。
就在这样美好的景致里,邵云自然而然地问:“令宜,你来邵氏多久了?”
孔令宜低头算了算,然后答:“快五年了。”
邵云仰起头,似乎叹息了一声,“五年?已经这么久了。”
她平时是不太想这样的问题的,只是这时候听到他的一声轻叹,心里竟似被什么东西搅动了一下,有小小的涟漪荡漾开来。
果然,他接着道:“你应该为自己考虑一下了,我是指……你的个人幸福。”
孔令宜的心跳明显加快,没有立刻回答他,过了片刻,才道:“为什么忽然想起说这个?”
邵云远眺着前方葱郁的林梢,很直接地说:“我觉得戴轶舫人不错。”
孔令宜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热意在瞬间化为灰烬,默默地扫了他一眼,不明白他是真的在关心自己还是在试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的声音陡然冷下来。
“他对你很有心,几次跟我通电话都委婉地提起你……不妨考虑一下。真的,很多女孩都是在不经意之间错过了良机。”他语气真诚。
孔令宜绷着脸不语。
她的缄默让邵云多少有些尴尬。他头一回对女孩子做这样的劝说,纯粹因为她是自己如此看重的下属,跟随他这么多年,任劳任怨,他希望她能有个好归宿。
孔令宜觉察到了他的不安,也哑然失笑,有些不明白自己的恼意究竟从何而来。他是她的老板,他很关心她,仅此而已。
“有些东西不能强求。我可能……真的是所谓一见杨过误终身吧。”她最后用这样半是戏谑的口吻巧妙地进行了化解。
邵云本有些后悔刚才贸然提起这个话题,总嫌有些唐突了,此刻见她神色和缓,心情也骤然放松下来,唇角一勾,笑道:“哦?那么,谁是你的杨过?”
她被这句话问住,也开始迷惑起来,到底是谁?是记忆中那个曾经令她欢喜令她心碎的Godern,还是眼前这个始终笼罩在迷雾中看不真切的上司?
有了经验丰富的时副总和善于怀疑一切的老卢在场,设备的验收进展得缓慢而仔细。
短短几天的接触中,他们也充分领略了德国人的严谨,每一种性能都得到不厌其烦的展示。而老卢更是对他们的生产线大加赞赏。孔令宜向德国人转述了他的佩服和惊奇,德国人颇为得意,但当老卢继续追问技术细节时,那位胖胖的威尔默斯先生便怎么也不肯说了,只是一再地向他们保证,不用怀疑,设备可以完成他们期望的任务。
老卢对邵云轻声嘀咕:“我敢打赌,他们的这种机械臂绝对运用了应力分析的原理,可惜没办法搞到那些参数啊!”他对此深表遗憾。
邵云淡然一笑,嘴微微朝边上一努,“你往他身上下下工夫不就行了?”
老卢一愣,循着他所指的方向瞥过去,顿时恍然大悟。原来陪同的人员中有个华裔,这两天有很多Cāo作都是他来完成的,但此人比较沉默,很容易让人忽略他的存在。
邵云似笑非笑地又低声抛给他一句:“试试吧,怎么说也是同胞,再不济——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说完,笃定地跟上了威尔默斯。
验收到第四天,邵云有些耐不住,惦记着公司,急着想回国,于是他们加快了速度,每天都做到很晚。饶是如此,还是又多花了三天的时间。
等到所有流程都走完,邵云就通知国内财务部立刻打了货款的90%到德方账上,这批设备便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被安全包装好后送上了货车。
直到此时,一干人等才真正放下心来。
明天就要离开,最后的一晚大家都比较放松,于是由邵云做东,去了当地一家颇有些名气的餐馆,据说是1587年创建的。
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德国女子,壮实憨厚,能一手端三个盘子出入自若,给的菜分量很足,味道也不错。他们用餐期间,她不断过来热情询问是否满意。大概在这个寂静的小镇上一下子出现四个亚洲人于她也是件稀奇而高兴的事。
吃完了饭,觉得不尽兴,于是又要了啤酒来喝。
班堡盛产一种很特别的烟熏啤酒,酒精浓度比一般啤酒要高,入口微苦,但很爽口。
又坐了一会儿,老卢神情鬼祟地起身要走。原来他和那名姓鲍的华裔早就暗中来往了多次,言谈之下竟然一见如故,颇有相见恨晚之意,临走前还是觉得不过瘾,于是又相约了出来。
时副总嚷着一起去,他可不想夹在邵云和孔令宜中间当灯泡。邵云耸耸肩,不多干涉,随他们去了。
坐在二楼古旧的店堂内,啜着酒看窗外小镇的灯火,如同星光点点,有点不真实。这让孔令宜想起以前读书那会儿,和Godern去Fussen小镇看NeuschwansteinCastle,是座白墙蓝顶的神话城堡,点缀在阿尔卑斯山脉中,美得如同从仙境中走出来。
其实并不觉得心痛,毕竟那么多年过去了,即使当时从心底流出来的是血,也早已凝结成疤,感觉不到痛,只有木然。然而此时还是觉得脑涨欲裂,那么多年,她浑浑噩噩地走过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仿佛一直在沉睡,有一天却忽然醒来,而且无比清醒,于是觉得惶恐,为自己曾经的“放纵”。难道那个人对自己不负责任,就可以成为他放弃自己的理由?
她一杯杯地灌酒,直到对面有人出言阻止:“令宜,你喝太多了。”
她迷蒙地望过去,他的声音此时听来很有磁性,可是他的脸乍然出现在面前,令她很难适应。如同将现实与记忆重叠,而他竟然出现在了回忆中,那样的不真实。
只是恍惚了一下,她就笑了,不真实也无妨,眼前的邵云,令她觉得亲切。
她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杯,只感觉脑子涨,身上也开始发烫,耳边嗡嗡地含糊不清,烟熏啤酒的后劲果然足。
“我送你回去。”邵云终于果断地起身把她拎起来。
她觉得自己没醉,因为还能感觉到他如何搀自己下楼。她紧紧地靠在他身上,还能闻到他散发的淡淡的浴液的清香和一丝烟草的气息。
“原来是他?”她有些疑惑地自问,没有前因后果,只有这一句话不断地旋绕。
终于回到酒店,邵云把她送进她的房间。
她一直对着他笑,可是他一点不领情,只是绷着脸,把她强行按到窗边的椅子上然后去给她倒了杯水。
把水杯搁在桌上,看她神色尚好,转身想走,只扔下一句:“早点休息。”
她没有喝,忽然很恼恨,他总是这样,对自己若即若离。她以为有了希望,可他什么都不说,什么表示都没有。
心里刹那间明如星火,这么多年了,让她伤心难过的那个人竟然早已不是Godern,而是他!
她踉跄地站起来,扑上去缠住他。他惊愕地回身,不知她要干什么,紧张而尴尬地阻止她。
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完全失了常态,仿佛有股潜藏已久的怨气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于是不管不顾。她只想让他知道,她有多恼他。
她甚至扯裂了他的衣服领口,终于听到他的暴喝:“孔令宜,你冷静些!”
世界真的在瞬间安静下来,她颓丧到极点,猛地趴在他xiōng口放声大哭,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眼泪不断地淌,分不清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觉得欣慰,因为他没有推开她,只是僵硬地杵着,木头人一般。
眼泪像开了闸的水一样疯狂地倾泻,枕在他xiōng口的面庞触到一点冰凉和疼痛,她觉得难受,于是转动头扫了一眼,是他颈脖里的挂件坠子。圆圆的一枚铂金戒指,用黑皮带子穿了缚在颈中,末端折射出一点晶亮,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没有反应过来,还想埋首回去,可是他终于推开了她,有点过于坚决。
他把她重新拽到椅子上,“你好好休息!”他嘶哑地出声。
她在恍惚的泪眼中依稀望见他整了整衣衫,然后推门离去,心里顿时被抽空了。
她昏昏沉沉地坐着,脑子里很僵,无法思考,也就省了许多烦恼。躯壳累极了,根本不想挪动,于是她顺其自然,在椅子里蜷缩了一夜。
凌晨时分,孔令宜突然醒来,浑身酸痛,鼻子有点阻塞,大概是着了凉。更糟的是,记忆慢慢复苏,清醒的那一刻她简直无地自容,昨晚的自己,如此狼狈不堪。
呆呆地在床上坐了很久,才感到身上的不适,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脑子终于重新恢复了运转。
她没去餐厅用早点,也没有人来叫她,在极度恐慌和羞惭过后,反而冷静下来。很多念头挤进来,有点杂乱,来不及理清,她明白最要紧的还是如何化解与邵云之间的尴尬。
在房间里徘徊无措了良久,孔令宜终于咬了咬牙,决定主动去找邵云,不管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她都觉得有必要开诚布公地谈清楚,不声不响地略过从来不是她的处事风格。
邵云给她开门的刹那,脸上也是一丝无法掩饰的尴尬,这让她有一瞬间窒息的感觉,但她匀了口气,控制住了。
“准备得怎样了?”她尽量让自己的微笑显得自然一些。
航班订在下午一点,他们有充足的时间收拾行囊。
邵云的尴尬只是一闪而过,确切地说是她的自然感染了他。他闪到一边让她进门,咧嘴笑道:“没什么可收拾的。”
他用速热器调制了两杯咖啡,递了一杯给她。速溶咖啡有些粗糙,不是他喜欢的口感,但他有早上喝咖啡的习惯。
邵云随口问她上午有什么打算,老卢和时副总一早就去逛了。
她将咖啡捧在手里,发现现实情况原来没有她想象的难堪。某些时候,难以逾越的不是困境,而是自己。
邵云端着杯子去阳台上凭栏啜着,他喜欢这样的姿势和眼前静谧的景象,感到真正的放松。
他的背影并不魁梧,可是却很硬朗,传递出坚毅和力量。
她还是在他身后开了口,“对不起,昨晚上,我……”
“我已经忘了。”他说得轻描淡写,甚至没有回过身来。她不过是为了得不到而伤心,跟自己一样,他不介意。
这样的答复令她心生感激,又无限怅然。她又开始恍惚,那句话根本未经大脑,冲口而出:“如果我说,我所谓的杨过……是你,你会信吗?”
她只是不甘心,想做一次尝试,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因为像昨晚那样的契机,以后不会再有。
邵云背对着她,并不动弹。她于是深深吸了口气,等待着,希望,或是失望。
虽然她的口吻近乎玩笑,但如此长久的沉默还是为这样的对话渗入了一丝真实性,令他不得不正面回答。
他终于转过身来,面向她,“令宜,如果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我向你道歉。”
所幸,他在她的脸上读到的不是昨晚那样的歇斯底里。此刻的她面色沉静,这样的孔令宜是他所熟悉的,虽然他明白,倘若她真的有意于自己,那么他的回答该有多伤她的心。
邵云看着孔令宜,她却觉得他的眼神根本没有落在自己身上。他的眼中失去了往日平和的温暖,带着点疏冷,也许仅是一丝微薄的凉意,但足够冷却她的热情。
“为什么?我不够好么?”她的话音中依旧保持着笑意,让语气显得不那么沉重,更像是某种闲聊。对于自己此刻把持的这份镇定,连她自己都觉得惊异。
“令宜,你很好,只是我,这辈子只学会了爱一个人,再也没办法看到别人。”他的嗓音低沉忧伤。
孔令宜静静地听着,脑子里还是传来星星点点的胀痛,也许,只是昨晚宿醉的恶果。
“是谁?”她这样问,纯粹是出于本能,好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步步地去揭开答案。然而喉咙还是有点紧,以至于嗓音听起来有点变调。
邵云却没有回答,那个人如此决绝地将他推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倏然间想起了他颈脖里的挂坠,那枚铂金女戒,犹如漆黑的夜空中划过一道明亮的闪电。她何其聪明,电光石火之间,蓦地明白了那人是谁。
“苏曼芝,对吗?”连声音都有点抖,因为没有想到最终还是她!
他不做声,过了一会儿,却将头低了下去。于是她觉得什么都不用再问了,所有搞不懂的疑惑都有了顺理成章的答案,他和苏曼芝,原来会是这样!
她没有当场流泪,甚至连失落的感觉都已然失去。也许,第一次感情的挫折太深,已经带走了她所有的能量;也许,昨晚她就把该发泄的郁气都已经挥发精光;也许,内心深处,她早就已经意识到这件事的不可能性。
更重要的是,她没有跟他开始过,所以还没有输到不留底线的地步,一切都还可以控制。
静默得有点可怕。然而,就在这样诡异的气氛中,她突然笑了出来,换了轻松的口吻对他道:“别紧张,我跟你开玩笑呢。”
只这一句,就将空气中原本凝聚的抑郁消弭于无形。
他如释重负地对她报以一笑,不管她所言是真是假,他都希望是真的,他不想失去这个左膀右臂。可心里却还是思绪翻腾,如果没有曼芝,自己是否会爱上她?
可是,如果没有曼芝,他大概至今还沉溺于声色犬马之中吧。那样的自己,又怎么可能入得了孔令宜的法眼?
如果没有曼芝,他也许至今都不懂爱为何物。是曼芝改变了他的人生,也教会了他究竟什么是爱!
邵云是无从得知孔令宜此时的心境的,尽管她面上还带着微笑,却难掩一丝牵强。也许她要离开的心就是从这一刻真正地生了根,牢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