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剑奇情: 第五十六章 月异星邪(05)
一夕火起,阖寺夜惊,藏经阁人去楼空。龙虎大师闻报合掌:“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胤龙晨拂手,瞬间重现数百年来寺中无人学会的藏经阁武学“禅中花落”。
荥镟剑飞,悠荡过眸。小甜甜仍见胤龙晨之手背抄腰后似未曾动,但听草中传出一声低抑不住的惊叫:“龙尘!”
菩提明镜下,龙尘执帚。那时天天都有这么个小沙弥在满刹晨练声中卑微扫庭的破衲身影。据说他睡在藏经楼外廊的地铺上,腿脚从来都没有离开过铐链。只有在他焚经逃刹以后,寺里的僧俗弟子才知那片雾锁深院藏经之地曾有个卑小的人存在,才知这个焚绝藏经典籍的罪人名叫“龙尘”。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从小要遭那样的罪与罚,为什么会生长在藏经阁里?
龙虎大师说:“日后他必会回来,回来问十戒和渡难两位师叔祖。但愿那一天终于到来时,即使南北少林满门齐聚于此,寺中还能有人可以接得下他三招正宗少林绝学。”
胤龙晨蓦然回首,躯影已在草中雾际,揖拜道:“二员外,没想到僧俗同门中还会有人记得……”
冯二员外已不仅是惊骇于他疾如电掣的身法,而是当下说不出的心情。他眼光一变,苦笑道:“这些年是想忘记为好,可释武宗的人都忘不掉那场恶梦。你毁了百年藏经,即是毁了少林每一个修行人的梦想。”
胤龙晨只揖道:“我还记得,平生头一次收到的压岁钱是五岁时二位员外着家丁给合寺僧俗同门派发的一枚银子。那也是我此生唯一得过的压岁钱。”冯二员外不知他究揣何意,只哼:“我不记得都发給谁了。”心想此人既念起旧情,或好说话,便又哼了一声,试探道:“看在那枚压岁钱的份上,还不解开我的穴道?”
胤龙晨摇头:“解不得。”冯二员外变色道:“我既离少室,才不管它释武宗的恶梦如何。适才冲突,只是误打误撞。难道你……”胤龙晨微一迟疑,低声道:“此间不是小弟带队,若就此放了二员外,你撞上了七龙头反会性命不保。”
冯二员外怎明所以,憋惑欲待再问,胤龙晨却又转了开去,侧觑其旁又趋朝前禀之人,似是现下才留意其存在。卢小倌自是仍不甘心,待要再搏,始感身躯僵木,没一缕筋听自己使唤。他不由怔眼于旁,心沉了下去:“我如何被点了穴道啦?”
小甜甜表面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其实留意察颜观色,妙眼旁瞟,看出胤龙晨似觉伏击别人并不光彩,对那为首之人此举甚不以为然,即使被扰了埋伏,也未如何放在心上,反倒牵记别处。小甜甜只是不明一节:“他为何急着打听那瘸哥哥的下落?”
外边越来越热闹,乐逍遥久不能露面当然急,究又无奈,唯有心中怒骂:“大家来评评,点穴太无理吧。逍遥儿总是给人点穴什么也干不成!要是点穴这么简单就点到,只要学会点穴就成高手了。点了人家穴,然后搞定他,都不用打来打去。这个太不合理吧。搞得点穴像是无敌的,还总是被人点穴,只有看的份,冲穴不畅总是由于某某分心。这样搞法不能接受。”
话虽如此,但也庆幸田英寿穴脉受制未解。他不知这一路“八百龙”中人来意何在,即使“七龙头”尚未显山露水,此间仅以胤龙晨之强,众人处境便非昔之苦水铺可比。乐逍遥暗憋纳闷:“八百龙到底什么名堂,我还真就搞不懂了。以前一路撞上的大天龙、霸天龙、老苍龙,以及那几个‘强横霸道’之辈‘挂’虽‘挂’掉了,可着实厉害得紧!只道这就是其中登峰造极者,谁知此后走来个狄青龙,居然是个断代史般的人物,幸好碰上官军把他逮捕,只道就剩强雄光杆了,哪曾料想这里又出大牌,还连连出大张地!他们哪来这么多好牌出不完的……”一念转到此处,嘴噗苦水:“这个胤龙晨简直就是个典藏级的高咦咦手!”
更因难猜来意,越发替外边小甜甜等人处境担忧。尤其牵记那些身受尸毒所害之人安危,书航虽必不肯挤半滴血出来救人,乐逍遥想到小甜甜先前对他所为,自感另有解法,只要得能脱离此困,便可帮众人保住性命。
依他素性未必肯为自己多做点事,再苦也能苦中找乐。待想到众人厄境未解,洪大夫的影子似又悠悠过眸。乐逍遥又岂不想多做点事,只苦于他仿佛身陷梦魇之渊,或似置于迷宫深处,挣扎多时,总也找不到门径可出。
耳听得水珠垂坠嘀嗒微声来自一旁,他虽颈僵难转,从眼角旁瞥,只见一影映在车厢角落,头额垂珠,自颔滴落,不断嘀嗒有声,犹如冰块渐化。车厢内异寒已浓,人人皆似披了一层冰膜凝于发肤,耽在其间时候越长,冰封之苦只会越厚,但仅角落一隅冰膜竟在消融。
几双眼光不约而同地投向车壁,望见田英寿肩后那支短剑寸寸逼出体外的影子,呼吸仿佛全在瞬间凝滞了。乐逍遥暗感不好:“田英寿在运内力,非但异寒封冻不住他,时候稍长,连制穴之剑也渐逼出体外。”一想到田英寿自解困境将成,车内势必人人告危,乐逍遥登时惊敛心念,只见粼儿、小桃眼光里都似另含别意,并非只是焦虑催促之色。
乐逍遥杂念虽多,却非愚笨,适才未加留意,这时一怔之下,自感看出了什么:“她倆怎么都使眼色示意我去瞧霍姑娘?小玉姊有什么……”懵转目光定睛望时,也看出了不同处。他暗暗称奇:“为何此间人人都似结了冰的泥像般,只霍姑娘居然浑如往常?”
初尚自找解释:“她自小在冰山长大,想是不怕寒了。”但觑霍小玉神志似无,垂目若眠,乌发之下额莹如玉,非但无一粒凝汗成珠,隐隐更似晶薄剔透般。乐逍遥本没留心及此,这时因受粼儿、小桃不约而同以目所示,驭气稍加测探,方感有异:“不对,异寒之气并非来自外边,纯是由内脉而生,显是阴淤之徵。这般异寒似是来自霍姑娘身上,但以洪大夫所说‘八纲’亦即阴阳、表里、寒热、虚实之法来看,她又八纲全逆,表面似无异象,其实内里大寒奇盛。若非她有意逼催奇寒内力乘虚来侵我们经脉,就是另有缘故。”
又想以这股异寒之强,绝非霍小玉自身修为所具。乐逍遥猜到何故,心下更加暗暗叫苦:“她中了桑螵蛸种下的阴毒冰符已有多时,而我一再耽误未解,想是此时毒发,生出异寒之气恁怪!不巧大家手掌相抵,一齐运功周转,却把她身上这股异寒之气引来各自的经脉里……尻,原指望巧借‘五气朝元’来解围,怎料反搞得五命归西!”
幸好他内力强厚,凌、桃、蔺三姝各自修为也皆不寻常,当下寒侵心脉,虽觉情势不妙,乐逍遥念头又动:“什么‘五气朝元’稀里胡涂我未必使得成,粼儿身受寒毒之侵也没办法再口授法门,幸好已知源头,我且以修罗心经中的‘气动’之法引领众人身上的寒气逼返霍姑娘体内,先解了寒封再说。”
待要尝试,他又省起一事不妥:“若以‘气动之术’将四人身上所受阴寒异气悉数打回霍姑娘一躯,必会立刻危及她性命,而我四人还未必得救,因为除寒之后还未完全摆脱原本就有的困境,何况田英寿已快了一步……”
损人利己非他所能为之,既已想到此举必殃霍小玉性命,乐逍遥只得打消念头,强凝内力仍与异寒之气苦抗,明知撑不多时,也无可奈何。他暗感这一趟牵累得粼儿、小桃她们枉陪自己搭送性命,不免愧避她们仍在期盼的目光,就在低眼时,觑见田英寿身旁冰珠淌化成水,从裾边板缝里流注而入,沁溢于外。
这无意一瞥引得乐逍遥心念又动,仿佛看见燕辉煌手抚胡须在面前半眯着眼睥瞪他。记得那厮曾以杯子为喻,大侃“吞蚀神功”之奇。在这等大豪不可一世的眼光睥睨下,乐逍遥虽被立时瞪得矮小微渺无比,但已想到:“刚才见到水沁于缝,就有如燕老怪拿个杯子递了过来,并且用他那种眼神启发了我,仿佛漫卷庄子著作在面前展开,实在有够春秋!”
倘要他以气动之术催引四股异寒激回霍小玉身上,他自是宁死不为。但当想到若依燕辉煌吞蚀天地之法,那处被搞过鬼的“神门穴”就有如一个杯子,乐逍遥由而眼光发亮,心想:“虽然搞不好或会殃及于我小命,但那处神门穴果如一个杯,又像车板那道缝,我且试试将几股异寒之气聚引过来,使其悉数注入‘神门穴’,再以修罗心法中的‘炼气’之术化解掉,这样便于她们安危无碍。”
至于自己会不会因而生殃,势已顾不上多想,他提气便试,殊无半分犹疑。为免再次分心,合眼不瞧粼儿她们睇注之眸,但听得胤龙晨在外问道:“七老大呢?”
那趋身来禀之人微微抬面,又即低头,自掩目中不满之色,道:“七龙头去得快,小人跟不上。但我们要埋伏的人,已经不在哪里了。偃龙旗的人正在搜寻……”
胤龙晨面未侧转,突道:“不必去找,人在你背后。”
那趋禀之人面色讶变,待要转身,忽感背心抵有锐然迫髓之物,他垂手欲动,筋不由僵,心头一阵寒凛。
胤龙晨嘴泛微诮之意,低眼只觑脚边草梢,道:“明知是个埋伏,何必只身犯险呢?”言犹未毕,那趋禀之人刚要拔刀便栽身跌撞过来,蓦地现出其背后一道枪影扫荡,缨梢霸气纵横。
仅只霎间,枪影飒收,移驻于卢小倌卧趴的那丛草棘旁边。那一枪原是要猝将胤龙晨逼退,但见胤龙晨仍在眼前,徐徐送手,将那跌撞过来的人搁立于旁。如此迅刻如闪的一瞬间,在场无人看出胤龙晨怎样避开那杆大枪之搠。
缨红如血,那人驻枪于卢小倌身前,微瞥一眼即有失望之色闪眸。这时他身后同时也多了一影,立在不远处,冷然道:“却被一股似曾相识的剑气引到这边来了。”那驻枪之人闻言既不回头,也没答话,只从盔下扫目悄觑左近,并未觅见本以为在此的人。随即移目又回,暗觉前边这个气逸出尘的披氅青年其难对付之处竟似不下于自己背后遥凛如锋的那一个。
胤龙晨道:“剑招似是而非,其实差得太多。”卢武镟自知所指何意,登时恨色涌目,仿佛又见那癯颜老者在言侮轻贱于他。犹未骂声出口,只见另一方向有人拉马转出树丛,把话接过去:“这叫意乱情迷,合该自投罗网。”
一众八百龙中人纷即现身,朝牵缰之人和那遥凛如锋的少年稽首:“锋少爷、七龙头。”